![]() 十分巧的是,我这一路是与团生产股的现役军人严股长同行。严股长是我的恩人,1968年底整党时,有人提出不能让我再当通讯员了,是他仗义执言才使我继续做了一年。现在能和他一路同行,实在是荣幸。严股长是无锡人,他自己的家安在沈阳,所以到了沈阳站后我就和他分手了。我们从双山车站上车,到齐齐哈尔转车。那时还没有直通上海的火车,到了天津还要从东西两个车站间转换,才能乘上去南方的列车,十分麻烦。严股长就告知我签票转车的方法,如兄长对弟弟。团部的现役军人中有不少是南方人,而且很多是上海人,比如政治处副处长、保卫股股长、军务股副股长等。施副处长在1973年时曾关照过我上学的事,军务股陈股长几乎就是我们的大哥哥,后来探亲时我曾受他委托去过他的家。陈股长家在九江路上,他爱人热情地接待了我,托我给陈股长带东西过去;他也去过我家,给我带回过东西。记得那次他从上海探亲回来,给我来了电话,抱歉的说因为团部的人抢吃他带回的食品,结果连为我带回来的大白兔糖也吃掉了。我们间的关系就这样的亲密。 回到家里,二阿姐和继母当然是十分的高兴,尽可能的拿出好东西来填充我那贫乏的肚子,安抚我那受过创伤的心灵。自此,二阿姐也就成了我们探亲的主要接待者和操持者。 阿爸已经离世一年多了,大阿姐去了湖北农村,家中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显得很冷清。尤其是白天,二阿姐和继母都去上班了,更是安静得可怕,我就去连队的知青家走走,代他们探望他们的父母。由于我是第一个回上海探亲的,所以连里许多上海知青的家我都去走了走,包括二连通讯员的家。 很快到了返回连队的日子,我将回北大荒,各家都托我给他们的孩子捎东西。这是每个家长的心意,我一一收下了,不料却堆成了一个小山。我用线毯包成一堆,走时叫了一辆三轮车,拉到了北站,准备通过货运随车运到兵团。谁知因为包裹实在太大,车站不肯接收,无奈之下只好又运了回去。这下苦了我的老同学翁玉海。翁玉海毕业时分配在了上海邮局,我回来探亲,他就来看我。我回北大荒的那一天,他来送我,大包裹就是他押运的。他后来替我一家家地送了回去,当了义务的投递员。我心中也十分的不安,感到对不起知青家长的托付,没有尽到责任把大家的东西带回来。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家书都抵万金,更何况那些浓缩着家庭情意的包裹呢?好在大家都没有责怪我,并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使我那颗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当然,我带回来的东西也成了公用品。童建芳不仅把那瓶醉肉吃了,还把醉肉用的黄酒喝了个底朝天。那年因水灾,我们吃了一冬的焐麦磨成的面和玉米面窝窝头,靠的是我带回来的几瓶辣酱。 我于1970年元旦前按时回到了连队,没有超一天的假。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给了王连长很好的印象,他不但当时表扬了我,并在以后的工作中给予了我很多的信任。 记得回来后,我在宿舍走廊的小黑板上写下“以战斗的姿态迎接七十年代”十二个大字,送走了六十年代,开始了新的征程,并在那年的春节与排里的知青一起在雪野中“革命”了一把。 第二次探亲是在1971年的夏天了,那是我们正式享受的第一个探亲假,那年夏天麦收时也是遭受了水灾。阿爸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个所谓的“结论”:按职工正常死亡处理。这是一个十分巧妙的结论,既没说有什么问题,也没说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按“正常”死亡处理了。但不管怎样,我的处境毕竟有了好转,连队在拒绝我去小学校当老师,据说还有让我去团部当通讯员的调动也胎死腹中之后,终于让我当了连队的统计员。 可能是因为我的工作得到了连长的赏识,所以水中捞麦的战役一结束,他就难得的批准我于夏天回家探亲。 这时,从上海到东北已经有了直达哈尔滨的列车,于是我们上海知青回家探亲就选择从哈尔滨转车,省去了在天津转车时必须在两个车站间回转的困难。更主要的是,在哈尔滨会得到哈尔滨知青热情的接待,他们不但把我接到家里居住,拿出好吃的招待我,还主动揽过了买票、送站的任务。我曾在于凤瀛、李卫家住过,在沈杰、林康强家吃过饭,还到郝国利、张力家做过客,受到过他们的热情接待。连队哈尔滨知青有许多是铁路子女,对他们来说,送我们上火车的事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足见他们的热情。 那个时候探亲的人多,火车车厢如同沙丁鱼罐头,上车如同打仗。哈尔滨知青就会提前把我们从员工通道带进车站,在人头攒动的站台上,把我们从车厢的窗口塞进去。我们从上海回来,他们就结伙到车站来接,随后再把我们送上去双山的火车。共同的命运,让我们这些当初还曾动过手的知青成了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情同手足,直至今日。 由于在南京时靠窗打了个瞌睡,到上海我就感冒了,二阿姐和继母就急忙带我去医院。因为刚从麦收的第一线回来,我那时特别能吃,一顿饭要吃三大碗白米饭,如饿狼一般。上海的大米也是按计划供应的,但家里从不说我吃得多,而是尽量满足,她们知道我在北大荒吃了很多的苦。 ![]() 过了几天,大阿姐学校放暑假也回来探亲了。自打1968年夏天北火车站分手,姐弟再次见面竟是在三年以后了,更没想到的是见面时,阿爸已经不在世了。大阿姐的生活比我要苦多了,虽然都是去了远方,都在农村,但我毕竟过的是集体生活,周围还有那么多的同学,那么多的战友,大家可以互相帮助。大阿姐一个人被分配到了湖北荆州沙市下面的公社里,在那样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头上还戴着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帽子,处境是可想而知的。再加上她还要替阿爸承担每月寄给乡下阿爷的10元钱,负担是多么的沉重。回到上海她不讲究菜的好坏,只希望能吃上大米饭,足见她在那里生活的艰难。 那年,先于我们参军去的同学纷纷退役,好友王金年也回来了,我们结伙去游玩,市中心的人民公园,远处的长风公园,都是我们的好去处。同去的还有两位女同学——一个是“八二七战斗队”的王明珠,另一个外号为“小胡子”的胡姓同学。我们在公园里玩耍、拍照,交流各自的经历。王明珠因身体不好,留在了上海,分配到了上无三厂,还成了厂里文艺小分队的骨干。她很努力,早早就入了党,后来被推荐去华东师大上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市委宣传部,后来当了市政府接待办副主任,据说现在的地铁3号线早先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为“明珠线”的。是个十分能干又十分正宗的人。不幸的是她于2004年夏天因白血病而英年早逝了。 那年,我又准时返回了连队,没有超一天假。 此后的几次探亲假都是和连队其他的知青一起在上海过的春节,我们间时有走动,山海关路石英汶家、斯文里陈梅春家、西康路谈菊芳、谢瑞芬家,我都去过。还记得在石英汶家她母亲端上来的汤团,我是不吃糯米的食品的,但那天盛情难却,破天荒地吃了两只;也记得去张慧芬昌平路家里带她去上海音乐厅,听朱逢博唱“北风那个吹”的事情;还记得去桂继红家,那时她父母亲正遭受迫害,全家被赶到了底楼的一间小屋子里,至今的印象里还只有人影晃动的阴冷感觉。我也去过毛节宽家,坐在面对长方形天井的他家中尽情谈笑,那情形仿佛就在昨天。还曾在大范家的阁楼上印过照片,去过盛德显、赵月秋家,在张焕龙接待过来上海的干部股孙股长。哦,还有就是回族知青倪云祥来我家问他能否吃大肉的事。岁月虽然过去四十多年了,这些情景依旧不断地在我眼前浮现。 1974年的冬天是我离开连队前最后一次探亲,临行前突然发现自己放在箱子里准备探亲用的五十多元钱没有了。记得我将钱放入箱子时,有一个人是看见我放的。由于平时大家相处都很好,从来没有想到谁会拿谁的钱,因此也没有防备。想来可能是他一时起了贪心,悄悄的拿走了。后来一位在连队医务所工作的老职工子女问我,我的钱是不是全是五元一张的,因为那人曾托他人转手请她用这钱去买猪肉,准备探亲时带回家。这就更证实了我的猜想。齐齐哈尔知青李荣生知道此事后,让我别作声,要我先去把那五十元钱换回来,由他去找那人。毕竟做贼心虚,何况又是第一次做这事,那人很快承认了,把钱送了回来。 探亲本是探家庭之亲,我却感受到了知青间的浓浓的感情,真是情满探亲路。 当上统计员 虽然阿爸的“结论”并不能让人满意,但毕竟有了结论,至少是按“正常”处理了,于是我的境况也有了好转。去学校当老师当然是不放心的,而面对不说话的土地,做统计员还是“合适”的,于是副指导员找我谈话,宣布了连里的这个决定,并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种子是受法律保护的。”我没细想他为何向我特别交代这句话,更没想到这句话后来会在他身上灵验。我所想的只是这项工作是否会与金钱打交道,因为我的前任是由会计兼的。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旦沾上了,有理也说不清,更何况我这样一个还未全部摆脱“可以教育好”的帽子的人。听说与金钱无关后,我兴高采烈地接受了。可以当上“员”了,可以旱涝保收每月拿固定的32元工资了,不用再去考虑“一天一元两毛五”(出一天工赚1.25元)的问题,探亲时回家的超长假期是实实在在不会扣工资的。在那个时代这是最最实惠的。 但统计员的工作实在很辛苦。除了每年年初需要协助连长做好全年的种植规划,年末做好收获统计外,无论是春天的播种还是夏季的管理、秋后的收获季节,都是我最繁忙的时刻。 春播之前,我需要走遍连队的每一地块,了解土地墒情,从而交付连队领导决定耙地、播种的先后次序。有时我还要拿着圆规样的巨大尺子,重新丈量土地, 以确保每一地号大小的正确性,落实播种的种籽量。每一地号播种前,我必须先期到达该地号,沿着土地边用步子丈量出地边与播种机中心间的距离,每隔一段插上一面小旗,为拖拉机手播种时的行进作引导,保证播种时不偏不漏。拖拉机走后还要把小旗收回来,以便下一地块播种所需。北大荒的田地不像南方,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要走遍全连所有的地块,是一种锻炼,也是一种考验。好在我在当通讯员时就练就出一双铁脚板,走路不是什么难事。我曾站在与高峰马场相连的地号边,眺望远处的高峰马场的营房,自豪感油然而生。毫不夸张说,全连到过各地号边边角角的恐怕只有我一人,连连长都未必到过。拖拉机手们可能到过,但他们是在拖拉机上,是靠机械代步去的,而我是靠自己的两条腿,一步一步的丈量出来的。 春播开始了,我和机务排的师傅们一起下地,参与播种。我们把农业排战士们用农药拌好的种子从车上卸下来,再倒入播种斗里摊匀,便于种子按播种斗设置的小孔均匀地落下。拌过农药的种子十分呛人,刺鼻的农药直往鼻子里钻;播种时,站在播种斗里,农药与拖拉机前行翻起的灰尘直扑你脸,即使戴着防风帽和口罩都无济于事。从地里回来,常常只剩牙齿和眼白是白的,其他地方除了黑就是黑。种子播下后就盼望老天下雨,最好是下场雪。播种之后下场雪就像给种子盖了床被子,既可以杀去各种虫子,又可以为种子保墒。等到雪化,又能滋润种子,促其发芽。雪化尽了,田地里就是一片的绿色了——种子破土而出,预示着一年的好收成。 大豆苗出齐了,夏锄的季节到了,我又忙开了,再次往各个种有大豆、玉米的地里跑,看看哪些地号的庄稼应该锄草了,哪些地号需要人工锄草,哪些地号需要机械覆土。需要人工锄草的,我就会早早来到地里,给每个农工排分配任务,随后自己也包一条垄和大家一起铲地。由于已经掌握了铲地的技巧,所以再也不会打憷,又没学会耍奸玩猾,常常成为全连的领头人,时常可以回头接一下落后的战友,减轻他们的负担,让他们赶上大部队。 夏锄将近结束,我又要赶去麦田,查看麦子成熟的情况。我还学会了掐一点麦穗通过数数麦粒来估算亩产的方法,常能估个八九不离十。 没有到过北大荒,没有去过北大荒成熟时的麦田,是无法真正体会“麦浪滚滚”的确切含义的。那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啊,无边的麦田随着大地的起伏铺向天边,轻风吹来,麦穗随风漂动,翻起阵阵波浪。红色链轨拖拉机的牵引着绿色的康拜因在金色的麦田里劈波斩浪,如同在大海里航行的船舰,一派丰收的景象。面对这样的景色,你怎能不心旷神怡。 麦子的收割很有学问,并非都要到成熟了才能割。一般来说,麦子收割分两种情况,一是成熟了的立即用康拜因收割,直接脱粒后,用“小红车”拉回麦场摊晒、扬场、灌袋,或上交或入库;另一种叫割晒,就是把还在灌浆中的麦子用割晒机割下来,摊在大田里再晒几个日头,等到灌浆完成,再用康拜因收回,称作“拾禾”。在这个时候,我就天天和机务排的师傅们奋战在地头。康拜因有两个出口,一个在康拜因的右侧,是脱去麦秸的麦粒的出口。脱粒后的麦粒就储藏在康拜因的粮斗里,等到小红车到来,康拜因就在行进中,将麦子卸到拖斗中,由小红车运回麦场。另一个出口在康拜因的后面,是用来吐出脱粒后的麦秸的。吐出的麦秸进入后面的积草车,由于吐出的麦秸集中在一个地方,需要有人站在积草上用叉子向四面挑开。等到麦秸堆满了,就要将草卸去,在麦田里留下一个个正正方方的麦秸堆。有时积草里的麦秸不能自由降落,就需要你跳入积草车中,把麦秸踩下去。随后,连人带草一起滚落到地里的你还要紧跑着再登上车,继续你的工作。这样的结果就是你的脖子里会落满了细碎的麦秸,刺得你浑身发痒。我不是机务手,操作机器的工作不能干,于是挑积草车是我常干的活儿。 卸下的麦秸堆是劳动之余休憩的好去处,躺在松软的麦秸堆上,享受着北大荒秋日的暖阳,是何等的惬意。当然,这样富有浪漫的情景常常蕴藏着危险,每年麦收季节总会传来不幸的消息,而且常常是与麦秸堆有关。那年麦收季节,隔壁马场独立营的一个知青就因为在麦秸堆上睡着了,被不知情的拖拉机碾压致死,酿成了惨祸。 除了人祸,还有天灾。我当统计员的第一年麦收时分再次遇到了水灾,每天细雨绵绵,拖拉机康拜因进不了地,和1969年一样需要人手一把小镰刀,与天奋斗,与地奋斗。那年还特别的怪,地里因晚间下雨积满了水进不了机械,白天却还时有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这样挥镰收割时不仅要忍受脚下水泡,还要承受经太阳晒后地面水气的蒸腾,十分的难受。我除了要和大家一样拿着镰刀下地,还要抽时间跑地号,查看各个地块里麦子成熟情况,提供连长决策,累是双重的。正是因为经历过这些来自精神的和体力的考验,使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再也没有被各种压力所压倒过。 地里的活儿忙完了,麦场就成了另一个战场。我们常常挑灯夜战,将晒干的粮食装灌成袋,装到团部派来的卡车上运往师部。那样的场景确实要用“热火朝天”来形容,大家打撮的打撮(用铁皮做成的撮子往麻袋里灌粮食,需要很大的力气),搭肩的搭肩(两人一组把装满粮食的麻袋放到扛包人的肩上),扛包的扛包,谁也不肯落后。装满小麦的麻袋重180斤,装满大豆的重160斤,如我般的小个子也能将它轻松扛起。(我还曾为食堂扛过200斤重的盐包)有时我们还要将装上粮食的麻袋经跳板送入仓库里,这除了要有力气,还要有胆量。 冬天,除了参加诸如修水利、积肥等劳动外,我们还要为当年的烧柴、来年的基建做准备。夜班的时候去师部拉石头,往连队运木料。这时最盼的是半夜的那顿夜宵,因为那有伙食的改善——能够吃到肉。但这样的劳动常常伴随着意想不到的危险,有一次卸木料时,刚解开绳索,巨大木头就随势滚下,擦着我的头皮飞落,我差点儿就此交代了。还有一次去林子里砍做椽子的木料,休息时我往林子里走,越走越觉得不对。还好我及时醒悟,急忙沿刚才的脚印退了出来,回到路上,才没有迷失方向。要知道如果进入了林子深处,那就会永远在里面转悠,再也无法走出来了。 当然,在当统计员的岁月中,开心的事还是很多的。春天里去翻地,田野里开满了各种的花儿,尤其是那黄花菜正开满坡地的时候,可以摘那些还未绽放的花骨朵儿回来,经水烫后串成串,挂在门前晒干,是年末回家时带给家人最好的礼品;夏锄季节,铲到地头时可以钻到榛柴棵里去采榛子,那是现时炒货店里价格不菲的香香坚果;秋天到来,买些滚圆的大豆和硕大的土豆,是回家探亲的上佳特产。 更重要的是我也因此结识了许多好朋友,老知青小个子张广林,天津塘沽知青小任子、小伍子,哈尔滨知青常先辉,我们几个把伙食费打在了一起,过起了“共产主义”生活。那个时候由于肚子里缺少油水,再加上体力消耗极大,特别的能吃,二两一个的包子伸手就是五个,常常还要再加。由于大家的互助,加上农忙时送到地里的饭菜还不用花钱,所以常常还有积蓄。连里的战友们看我当上了统计还和大家一样在田地里摸爬滚打,特别认可,所以在后来推荐上学时,给予了我很大的信任。 我演鸠山 也许当年下乡的知青中团员不多,也许我是1965年就入团的老团员,所以下乡后就一直是连队团支部的委员--宣传委员。可能是命中注定,我这一辈子总是与这个“宣传”打交道。读中学时虽然没有担任班里的宣传委员,但那块黑板报总是由我来出的。后来文革中成立校革委会,被安排做了宣传部的副部长;从兵团上学后,一到师范学校就当了团委宣传委员;分到齐齐哈尔车辆厂二中,又是团总支宣传委员;而后调到戚墅堰,又选进了学校工会委员会,担当的还是宣传委员。即使是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期,在北大荒的近七年的时间里一直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 我办过连队的壁报,就在连队食堂的墙壁上。那个时候脑子里“左”的东西还不少,思想敏感得很,记得当时连里有位关内来的青年说道:“只要给我两百元钱,让我当反革命我也干。”这自然受到了我们的批判,我还就此在壁报上写文章予以批判。他一直记恨着这事,1974年我第二次被推荐上学时,他就在排里挑头不同意,搅黄了我在这个排的一票,这个排还是我从通讯员岗位下来后去建砖厂时的那个排,可以说是我的根据地和后院,害得姜排长和我直打招呼。 再后来连里做了两块黑板,就改出黑板报了,主要内容是报道连队生产的情况,为战斗在第一线的战士们鼓劲,同时把他们的优秀事迹报道出去。黑板报承担的任务决定,越是越农忙的时候越要及时出,因此我常常牺牲休息的时间,起早摸黑的干。尤其是夏天的中午,大家都抓紧时间眯上一觉,为下午的劳动积蓄力量,我则要冒着中午的炎热把黑板报出出来。到了冬天,即使是在室内,也常常把手冻得僵硬,握不住粉笔。于是就往手上呵一口气,到宿舍或食堂的炉子旁暖暖再写。 报道的内容重要,但形式也同样重要,好的形式才能吸引人。我先从稿子的质量上入手,多用些文学笔法,让稿子生动起来。记得有一次写夏锄归来的情景,开头这样写到:“一行刚刚结束了铲地任务的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余晖洒在晚归的他们的身上,勾勒出一群美丽的身影……”正巧团保卫股长来连队视察,看到了这篇文章,大加赞赏,立刻推荐给了团宣传股,使我在团部有了一点小名气,我与团宣传股打交道的机会也就多了。后来我到齐齐师范学校上学,报到后就当上团委宣传委员,就是因为那时担任学校团委书记的,正是当年在团宣传股工作的齐齐哈尔知青,她了解我在宣传报道方面的长处。 我也想方设法把黑板报办得漂亮,把自己在美术上的才能尽量的发挥出来:报头、横标题、小标题、花边、小图案,一切一切的美化都想法用上。由于有两块黑板,一篇文章有时要分两处写,我就学报纸上的方式,用“下转”“上接”的方法引导大家去阅读,得到了大家的好评,直到四十多年后,哈尔滨知青郭文君还记得这情景,赞赏不已。 除了办好连队的黑板报,我还要负责向团部送稿,这是政治任务,是给连队和连队领导长脸的事,万万不可松懈,因此写稿子就更上心了。每当有线广播中播出自己写的稿子时,真是比吃上红烧肉还高兴。这一来一去不但增加了我写稿的积极性,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我的写作水平和粉笔字的书写能力,为我后来当老师当好老师起了奠基性的作用。 通讯报道追求的是一个“快”字,否则新闻就变成了旧闻,尤其是农忙时分,有了新的事件是必须立刻报出去的。受当时条件的限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发个邮件或发个传真就行,必须由通讯员去团部时送交到宣传部门。如果遇到雨天,通讯员去不了团部,那就要抓瞎了。1971年夏收时正遇到连天的连绵阴雨,通讯员好多天去不了团部,稿件送不出去是最急人的。急中生智,我想到可以通过电话传稿,于是就拨通了宣传股的电话,我说他记,用最快的方式把稿子送出去。偏偏遇到我这个南方人平卷舌不分,前后鼻音难辨,有些字还念不准音调,常常因此卡在那儿。记得那天读到“虽”字,本应第一声的我却念成了第二声,我在这里高声念,他在那头半天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字儿,急得双方都直冒汗。不知怎么我突然开窍,想起应读第一声,这才让电话两头的人出了口气。 2008年,老知青们在小学校门前留影。 连队墙上的宣传标语,也由我承包了。食堂后侧的两排知青宿舍建好后,连里决定在宿舍窗户之间的墙上写大字标语,每个有一米来大,我就用下乡前学的新魏体写了上去。 连队小学校新建门楼有两根柱子,建造的老职工要求我写一幅对联,由他们用水泥拓在上面,内容是当时最流行的那条“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我也用了新魏体。2008年回连队的时候曾去找寻自己的痕迹,不料小学校已经变成家属住房,门楼已经拆除,那对联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因为我笔头快,也算有点文才,而且在下乡前也在学校文艺小分队中呆过,“样板戏”中的许多唱段也能随口来上几句,时有在连队开会前给大家唱上一段的情况,连队成立宣传队就把我招了进去。我的任务是给宣传队编歌词,所谓“编”就是给现成的曲调配上新词,表达现时的内容。宣传队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了快乐的气氛,每每演出时,食堂(开会用地)里就挤满了人,连队里的男女老老少少都会来。没有通电时,就挂上两盏汽油灯用以照明,虽说连人脸都看不太清,但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那是一个文化缺失的年代,很少有像样的文艺演出。如果哪天听说团里的放映队来连里放电影,哪怕是放了八百遍的《地道战》《地雷战》,也会招引人早早的搬来凳子静候放映队的到来,如果中间跑片未到,即使等到半夜也没人会打退堂鼓。甚至还会赶好几里地到其他连队去看。现在自己连队有了宣传队演出节目,那不等于到了节日?所以挤满食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宣传队成立后接到的最大的一项任务是排练“样板戏”《红灯记》。“文革”中,文化荒芜,八亿人民唯有八个样板戏: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海港》和交响音乐《沙家浜》,后来又有了京剧《杜鹃山》、钢琴伴唱《红灯记》,号称是“旗手”按“三突出”的原则排练出来的样板。样板一树,各地响应,许多地方、各个剧种,甚至群众团体也都来演样板戏。 2008年回访连队,部分当年《红灯记》演员在麦场上留影。 我们兵团当然也不落后, 最著名是19团所演的芭蕾舞《白毛女》,曾轰动全兵团。我们46团许多连队也开始排演样板戏,隔壁的机炮连就排演了整部的《智取威虎山》。指导员找到我们宣传队的队长哈尔滨知青于凤瀛,下达了任务,让我们也排练一个,强调是政治任务。接受任务后,队长就找我们开会,商量如何落实指导员交代的任务。年轻人面前是没有困难的,艰苦的劳动都挺过来了,排练个样板戏还算困难么? 首先讨论的是演什么戏,这也没困难。郭文君首先提议演《红灯记》,其实大家心里早有了谱,因为我们有现成的“李玉和”。李玉和形象的最大特点就是腮边“一边一块疙瘩肉”,队长于凤瀛正是这样的长相。李奶奶也不难找,桂继红(未柔)就是最好的人选。桂继红,人称老桂,上海知青,其父为我国戏剧界文学界外交界名人杜宣,其母是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叶露茜,因此老桂身上天然的流着文艺的血脉。而且扮相也像,那脸形那身段,穿上戏装,活脱脱的一个李奶奶,而且还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李铁梅,天津知青陈雪婷,连部的文书、出纳,唱得一口好歌,完全可以胜任。主要人物有了,其他的人物也一一落实,哈尔滨知青程绍武演叛徒王连举、郭文君演卖木梳的;李卫身兼两职,前面是与李玉和接头的磨刀师傅,后面当游击队长。当然还有一些群众演员,都分配妥当,唯在鸠山一角上卡壳了——没人!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不仅要剃光头,而且这个反角、丑角是人人憎恨的角色,是剧中最不受欢迎的人物。 但再丑,再不受人待见,总得有人演呀,否则整部戏就演不成了,于是我就站起来说:“我来演!”其实大家心中早有此想法:我圆圆的脸上架着个眼镜,矮矮的个子正适合演这个角色,大家只是怕我不愿意才没有说出来。现在我表态了,角色就都落实了。 但问题还有,道具呢?这不是问题,我们知青中有的是高手。李卫的父亲是哈尔滨龙江剧团的舞美设计,他从小耳濡目染,这些道具难不倒他。很快李玉和手中的红灯就做出来了,铮亮的灯壳糊上红色的透明纸,连上两节电池,如从专业剧团里借来的一样。用麻袋布做成日本兵的军帽,用废铁丝缠上黑胶布做成手铐脚镣,用木头削成长长的日本军刀,几支长枪短枪,演出用的道具大部准备俱全,只有鸠山的“行头”没落实:军靴还行,可以用长统的雨靴来代替,但和服呢?李玉和与鸠山的那场交手戏,鸠山是穿着和服出场的,没有和服,戏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我突然想起下乡时买的被套面子是白底上带着小圈圈的,和日本的和服花纹比较接近,于是二话不说,回去就把被面拆了下来,裹在身上还真有点和服的味道。就这样,没花多少钱我们就将所有道具准备齐全。 与此同时,乐队也落实了,主操京胡的是塘沽知青小高,小高的京胡拉得京味十足,为整个剧增色不少。于凤瀛也能拉二胡,只要不是他的戏,他也会来拉,让乐色更加浓厚。就这样我们利用麦收的间隙争分夺秒,很快完成了排练任务。 麦收的庆功大会是我们的处子演出,那天食堂里挤满来看演出的职工和家属,气氛比节日还热闹。在食堂这个条件极简陋的舞台上我们卖力地演出,一招一式都向电影里的靠拢,京胡声锣鼓声和着演员的演唱声为这边疆的小村庄带来了喜庆彩。演出不断获得阵阵掌声,获得了完美的成功。演出结束,人们迟迟不肯离去,连长指导员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们还特许我们去各连巡回演出,不仅去了偏远的四连、五连、六连,还越过连队对面的山坡去了高峰独立营,为连队争得了荣誉。师部的高思政委慕名而来,拉着于凤瀛的手说:“你是我们全师演得最像的一个李玉和。”这既是对于凤瀛的认可,也是对我们整个宣传队的肯定。于凤瀛因此被抽调去了团部宣传队,专演的李玉和一角,成为团部宣传队重要的一员。 我要上学 1972年春节前我回沪探亲,特意抽空回了趟老家,去看望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阿爷。这是我自1957年离开故乡后第四次回去,与阿爷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阿爷见到多年未见从遥远的东北回来的孙子,十分高兴,抓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好像是要看我是否少了些什么东西一样。随后急忙去鸡舍抓了一只鸡,杀了以后洗净,连夜整个地放入瓮里煨在灶灰中,第二天就热气腾腾地端到了我的面前。看着堂弟们盯着我的眼神,我知道这是他们平时所吃不到的东西。农村的生活十分困难,家里养些鸡是为下蛋换钱易物所用,根本舍不得杀了吃。我连忙把鸡腿撕下来放到最小的堂弟的碗里,眼睛已经模糊了,那鸡我是含着眼泪吃下去的。 故乡的海边 我又到老宅的四处走走,寻找往日的岁月。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姆妈的房间还在,雕花的床架、方桌、梳妆台还是原来的模样,向南的小窗能望见远处的山峰。晚上我就住在姆妈的房间里,神游在姆妈的余温中。白天除了陪着阿爷晒太阳,就去村里转转,看看那高大的老槐树,到海边走走,望望那浩瀚的东海,还有公路边那些烈士墓。我还在堂弟的陪同下,越过山岭去了继母的家,看望从未谋面的继外婆和舅舅。 有一次我陪着阿爷晒太阳,阿爷指着正在太阳下做着女红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子说:“给你做老婆好吗?”我笑笑没有接口,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新的打算:我要上学,我要读书,其他的一概不考虑。 这样的念头是在去年秋天形成的。1971年夏天水中捞麦结束后,我随连队的兽医、党员李师傅去讷河外调,回来的火车上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林彪出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乍听到这个消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一个写入党章的法定接班人,被我们每天祝福“永远健康”的副统帅怎会出逃,并且又摔死在异国的土地上?但这又是不争的事实,回到连队不久,正式文件传达了,这个接班人确确实实的在谋划谋杀领袖的“五七一工程”计划失败后,在其儿子老婆的胁迫下仓皇出逃,摔死在异国了。这就是震惊中外的“9.13”事件。 如同许多的知青一样,“9.13”事件是我们重新审视一切的开始:写进党章、指定为“接班人”的都能够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还有什么内幕为我们所不知的呢?我们以前紧跟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完全正确的吗?“五七一工程纪要”中将“上山下乡”说成是“变相劳改”,更是激起了大家的深思:我们是来劳动改造的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变相劳改”?许多许多的疑问都涌到了脑前却又无法解答,所以深深地感到自己知识的缺乏,深感有深造的必要,但又不知去哪里获得深造的机会。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从那时起我们不再都如以前那样事事盲从了。 从讷河外调回来,师里举行美术作品展览,我被团里抽去搞美术创作,我推荐哈尔滨知青沈杰一起去,同时还有一个老职工。从老职工那里又感到自己的画画水平属于极低的业余水准。后来又抽到师部做农业成果展览的布展工作,目睹了从其他团里来的知青高水平的绘画水准,更感到自己知识的缺乏,想上学的愿望更强了。 其实,在此之前已经有了招收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事。1970年的6月根据毛泽东的“7.21”指示,中共中央转批了《关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开始在工农兵中招收大学生,开启了知青回城的闸门。北京首先将他们下乡各地的高中生招回北京,以解决城里教师缺乏的问题。随后许多城市也开始在兵团中招生、招工,尤以齐齐哈尔为多。 在师里搞布展的时候,1972年的1月6日,从广播里传来了哀乐声:我所崇敬的上海市第一任市长陈毅元帅去世了。在后来举行追悼会上传出了一个影响历史进程的消息——毛主席出席追悼会并给予陈毅以极高的评价:陈毅是个好同志!这明显地放出一个信号,一大批对革命做出过贡献的老干部将重新走上工作岗位,文革要转向终结,去大学上学读书的希望在增大。但从1970年到1972年的三年中,兵团知青上学的人少之又少,直到1973年才有了较大规模的招生。 1973年,邓小平复出,开始全面整顿,国务院转批了关于高考必须重视文化课考试的意见,那年的工农兵学员的招生必须参加文化考试。这样,“推荐+考试”成为了当年的招生模式,推荐与录取的比例为3:1。十分幸运的是,经连队各排的推荐,我也在这3:1的行列中,我就认真地做着文化课考试的准备,从各处找来题目做。 高考的时间到了,第一场考试是语文,考的是一篇记叙文,题目我已忘记,只记得开头写的第一句话是:“在白茫茫的林海雪原中,从远处飞驰而来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可以看清是一架爬犁,上面坐着几个人……”下午又考了数学、理化等。考试完毕,我们都在等待最后的消息,却不料等来了文化考试成绩取消的消息。原来,辽宁出了个“白卷先生”张铁生,因为考试成绩差,在理化试卷的后面写了“给尊敬的领导的一封信”,声称“受到自己为贫下中农事业的事业心和自己革命的良心的谴责”,“不忍心放弃生产”,说“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希望各级领导在这次入考学生之中,能对我这个小队长加以考虑为盼”。就是这封信,断绝了许多企求通过高考入学的知青的路,我也因此落了榜,因为在3:1的录取比例中,我阿爸那“按正常死亡”的结论最终阻碍了我上学的步伐。 接到团部政治部施副主任的电话告之我落榜的消息那天,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再次意识到我头上那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帽子其实并未完全摘去,它依旧压着我,告诫我必须还要夹着尾巴做人! 但,我还是要上学,我还是要读书! 我把决心暗藏在心里,继续认真做好我的统计工作,依旧和大家一起战斗在生产的第一线:依旧在春天去站播种斗,带回一身的灰土;依旧在夏锄时扛着锄头下地,把汗水滴落在黑土地上;依旧在秋收时登上积草车,让细碎的麦秸落进脖颈;依旧在冰天雪地里参加兴修水利的战斗,刨起如石头般的冻土。 辛勤换来了收获,1974年的招生中,我仍然以高票获得推荐。那年招生不再考试了,而且是以1:1的比例推荐的,不存在落榜一说,但我没能上成大学,而是去了中专——齐齐哈尔师范学校。看来阿爸的事将要影响我的一生了,党入不了,干提不了,连上个学也要处处受限制。 ![]()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