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9年6月我不满16岁,怀着极不情愿的心绪上山下乡到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1师4团(海南琼海东升农场)。之所以不情愿,就是因为家庭成分。我读初中时填个人情况登记表,对家庭成分这一栏总是犯难,问了家里人后,我有时填工商业,有时填小商,工商业、小商到底代表什么东西,不清楚。谁知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家庭成分会使你的人生变样。 1968年我就读的广东潮安县红星中学(六中)受“文革”冲击,停课闹革命。过了不久,学校所在地改为工厂,城镇户口的学生转入本县红旗中学(一中)读书,具体由街道办事处安排和通知。 当年年底,传来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街道居委会大力组织发动,正在读高一的大哥到农村插队了,我姐早在1965年读初三时因家庭经济困难辍学,与同学一起被安排去农村当支边青年。这些情况,我家所在的街道居委会是掌握的,因此“最高指示”下达后,居委会没有动员我上山下乡。1969年春节过后中学要开学了,我到街道办事处看转学通知,在偌大的转学通知榜上看了半天,只看到同班同学的名字,没有我的。我慌了,赶紧找办事处分管教育的领导询问,被告知是我的家庭成分问题,还说我家被父亲单位的革命造反派抄了,子女不能继续读书升学。家庭成分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对我幼小的心灵打击太大了。 我向亲朋好友打听工商业到底是什么。人们告诉我,工商业属于资产阶级,我一听吓坏了。那时“文革”正疾风暴雨,到处在打倒“封资修”(封建迷信、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流行“血统论”的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还了解到,能继续读书升学的同学,他们的家庭成分很多是工人、贫民、贫下中农、雇农等红色出身,工商业属于黑色出身。 我开始恨我的家庭,为什么背了这么个成分。但我一心想读书,多次找我家所在的居委会一小组组长何怀清老姨诉说心愿,希望能通过她向街道办事处求情,让我有书读。一次我百无聊赖,在家门口找邻居的孩子玩耍,何老姨找到我,说居委会要组织居民演唱毛主席语录歌曲,还要上街宣传广播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各个居民小组都要派人参加,希望我来组织队伍参加,唱好了,她为我求情读书就好办了。我当然高兴,迅速找来一帮同龄少年,日夜排练,我个子高,就当指挥,结果演出获得许多好评,但是读书的消息迟迟没有。 眼看暑假快到了,虽然那时在学校读不到什么书,但毕竟有地方可去,现在我是无处寄托,今后干什么呢,难道去流浪?我不敢往下想,那时潮州镇(潮安县县城)掀起上山下乡去海南岛的热潮,我一气之下,瞒着家里跑到街道办事处报了名。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父亲对我考大学的期望最大,当听到我报名下乡的消息时,愣了半天,一直摇头叹气。由于我家庭成分不好,报名下乡只能与那些所谓“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狗崽子”(被打倒的走资派或当权派的子女、资本家或国民党的子女等)一起,分配去海南的农村插队。 当时我家住的是清代潮州府城的老宅子,我从没在农村生活过,衣不懂洗,饭不会煮,现在要远离父母去海南农村,怎么活下去啊?我很害怕。听说到海南农场每月有大米供应和工资,生产队有食堂,正合我意,于是我多次到居委会反映情况,请求照顾去海南的农场。后来,因为我是在校转学未能再就读的学生,视同在校生,可以分配去海南的农场,加上多次参加居委会组织的宣传活动表现不错,又有何老姨说情,结果幸运地被分配到海南的建设兵团。 (二) 与我同批下乡到4团的潮州知青21人,其中含我在内的10人被分配到新建的三忠二队。那时从广东各地以及湖南、北京上山下乡来的知青1300多人,成为4团开荒种胶大生产和基本建设的主力军。知青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在努力苦干,但谁都心里明白,一方面是形势所迫和肩负责任,另一方面是通过苦干能为自己创造条件争取理想前途,家庭成分好或有家庭背景的知青尤是,反之,就没那么顺心了。 不久,有的知青参军走了,有的被推荐去读大中专院校,有的被调到团部、师部甚至兵团的机关,有的被调去开汽车,前提是政治上把关非常严,但凡家庭成分不好的,虽然被告知“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但在实际操作时,就是唯成分论,基本不看政治表现。我了解当时家庭成分不好的知青,即使千方百计表现自己“要求进步”,也往往无济于事,总被各级组织认为政治上不可靠,只有极个别幸运儿。记得那时有北京和湖南来的两个女知青,气质高雅,清丽脱俗,但家庭成分都不好,却都表现好,结果北京女知青幸运地作为可以被教育改造好的对象上了大学,湖南女知青被拒之门外,后来因想不通而神经错乱。 我在三忠二队劳动几个月后,1969年底被调到新组建的以知青为主的武装连,1970年8月与武装连的5个广州、湛江知青一起作为开路先锋,再被调到地处深山的一个叫冬瓜寮的地方创建20连(后来改名10队);1971年9月,又被调去开创4团最后一个新连队26连(后改名9队)。4团规模不大,老连队少新连队多,后来经过整合,全团生产连队只剩24个,而我竟在两年多时间里,先后被调到4个新连队,占全团连队六分之一,当苦不堪言的开创者。 我下乡到农场后,家庭成分就像幽灵,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转。我怀疑老是被调去新连队,一定是家庭成分在作怪,于是下了决心,一定要弄清楚我家工商业成分是怎么来的,为何属于资产阶级。那时我调动的单位多,或因劳动积极被评为先进个人,还申请过入团,每次都需要填表,填表时有家庭成分的那一栏是我最怕的,一见到这一栏就头脑紧张手发软,总是先把表中其他栏目填完了,再看看周边是否有人,若有人就把表拿到离人远的地方,才填上这一栏,然后把表对折交上去,生怕被人看到。 1974年下半年,4团恢复农场建制后开展征兵,我报了名,全场报名的知青有100多人,人伍名额不到10个。那时我身体好,曾在风雨交加时刻带头下鱼塘捞木料建房子,与3名知青和1位老工人在山坡上挖井,晚上加班苦干到天亮,好几年干工都是全勤,多次获得连队和团部的各种表扬。体检那天,我借老工人的单车,从连队早早就赶到场部医院。体检结果,我询问了借用在征兵办的老乡,得知我体检各项结果很好,在12名内,但还要通过政审,能否应征,就要看我的造化了。 那时入伍,政治上把关很严,体检结果虽然让我庆幸,但一想起家庭成分就浑身打颤。10多天后,我们连队接到任务,全队人走10多公里路,参加在广青片区的开荒种胶大会战,在荒山上汗流浃背修梯田挖橡胶穴时,场部警通班送信员送来入伍通知到山脚下,到处找收件人。原来是别的连队一个知青幸运入伍了,这人我曾在体检时看到他,现在就在我前面干工,他干工有气无力,不知凭啥被挑中。 我看他手挥入伍通知书兴奋地满山跑着递给人看,心想,,要不是该死的家庭成分,今天兴奋的应是我。 那年我回家探亲,无心情做其他事,一心想把家庭成分问题搞清楚,看看能否改改成分。父亲写一张纸条给我,告诉我家庭成分按新中国成立前、后的3年情况来确定。我家在新中国成立前3年情况,是父亲借钱合资开店做腌制品生意,当时合资共21股,每股300元,股东6人,父亲借900元入3股,入股后,其他人都在店里当会计、售货员,或在家闲着,唯有父亲在一线当生产人员,家庭成分工商业就是这样来的。 我很不服气,那时也幼稚,总想着怎么去更改家庭成分。我先查阅有关资产阶级的资料,做好据理力争的准备,这才知道,在国家的五星红旗上,有两颗星是代表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既然资产阶级要打倒,那不是打倒神圣的五星红旗吗?接着根据父亲口述,我写了一份我家在新中国成立前、后3年的经济情况和要求更改家庭成分的报告,先报居民小组长何老姨确认情况属实、盖章,然后去到父亲所在的潮安县果菜公司。到了公司,我看到木板楼到处张贴标语和绳拉悬挂大字报,有的被风撕扯翻卷成碎片掉地,好像开过斗争批判会,我向公司政工人员说明来意,递交了报告。谁知政工人员不管我怎么据理力争,板着脸训了我一顿,说家庭成分能随便改的吗?你父亲入了股,就是想当资本家,就是资产阶级,这是铁的事实,不能改! 改家庭成分的努力就这样失败了,我回到农场,心想今后的前途命运,只能由上苍安排了。 ![]() (三) 在26连,我有一段时间当后勤班长和炊事员,连队有60多人在厨房开饭,基本上是知青。那时生活条件很艰苦,连队种的菜根本不够吃,经常要在定安县岭口公社和龙门公社的赶圩日,骑单车往返10多或20多公里去买菜回来,连队司务长打开仓库,用胶杯装半杯花生油交给我炒菜,这就是几十号人一餐的伙食,偶尔有点鱼或肉吃,简直就是过年了。 这时,一个中山女知青走进了我的生活。女知青姓李,与我同龄,标致灵秀秋波顾盼,因身段矮,被揭阳农村来的知青套用时下良种稻谷“珍珠矮”的名称,叫她珍珠妹。原先我是和一个军工做厨房,此人后来犯错误,连队才安排珍珠妹来做厨房。我心想,姑娘嘛,干力气活肯定差,与她搭档不累死我了。那时做厨房除了赶圩买菜,有两个老虎灶每天要烧很多木材,木材都是在厨房开饭的知青从山上开荒砍芭后扛回来,每月要交二三百斤,不交要扣工资。 做厨房每天要耗费很多时间去锯木头、劈柴和晒柴,若是知青不交木柴宁愿扣工资,那就惨了,要到野外找,把枯枝朽木都背回来将就烧。另外是挑水,水井在一个斜坡下,水桶很大,肩挑或手提都要使劲登上斜坡,绕厨房一圈倒入大水池,每天挑几十桶水才够用。我作为男子汉自然要多干,要不会被人笑话的。 当时连队宿舍在山坡上,厨房在百多米远的山坡下,周边都是水田和防风林,我和珍珠妹轮流做早餐,凌晨四五点就得起床,提小马灯走下坡去厨房。珍珠妹胆小,轮到她时,要求我陪她去厨房,我答应了,于是她起床后必定到我宿舍门口轻声叫我,我迷迷糊糊爬起来出了门,她跟在我后面,一起下到厨房,有时我还帮她生火煮水,吩咐她注意安全,没事就在厨房里扣住门不要出来,然后我才回宿舍睡觉。去连队菜地摘菜时,她也常叫我一起去,边摘菜边说趣事笑话,一起把菜抬回来。与她做厨房虽然增加辛苦,但快乐的相处使人忘掉一切,我跟她学了流利的广州话,俨然成为连队讲粤语知青的一分子。空闲时,我俩还常在厨房切菜的案板上打乒乓球,交流做馒头发糕的经验。慢慢地,我发现她干活越来越有力气,竟能手提4桶水倒入水池,锯木劈柴也很利索,小姑娘不可小看。 青春年华,躁动的心。我意识到她对我有好感,我也喜欢她,凡她要我帮忙做事,无论公事私事我都会帮她。一次强台风来了,我与她先做好厨房的防风工作才一起回宿舍防风,上山坡时,台风裹着暴雨越刮越猛,她差点被刮倒,我赶紧拉住她的手,让她躲在我身后,逃命似的冲上山坡,把她送回宿舍。危难时刻拉把手也拉近了彼此的心。 当时做厨房毕竟太苦太累,又没什么油水,还发生一件事,让我坚决把做厨房辞掉。那是连队大会战收工,大家又饿又渴,一个知青嫌厨房打给她的半斤饭少,二话不说就报复,把一盆饭菜倒进已装满水的大水池里,害得我和珍珠妹赶紧洗水池和换水,累了半天。事后,我找连长要求换工作,去生产班。珍珠妹知道了,有一天约我中午留下来与她打乒乓球,我与她对打了一阵,她突然问我:听说你不做厨房了,那我也不做,我先走,你后走,好吗?说完她深情地望着我。第二天她真的不来厨房了,回她原来的班,连长只好另派人来顶工,几天后我也离开了厨房。 厨房仍炊烟袅袅,我再看不到珍珠妹的倩影,有些后悔。我与她做厨房以来从没有聊起、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因为我家庭成分不好,最忌聊家庭的事,会很自卑的。一天,我有事找连队文书,是三水女知青,正在抄写连队人员花名册,我突然看到珍珠妹名字后面的家庭成分一栏写着工商业,我以为上下行看错了,瞪大眼睛再看,没错。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一刻,突然想了很多。我想起我去父亲单位要求改家庭成分被训的一幕,想起她可能因家庭背景和我一样才下乡,想到我竟然不知道她与我同是苦藤苦瓜,还想到我若是与她结合了,岂不是革命造反派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我没有勇气再去找她,哪怕说几句话。后来我调离26连,一直引为憾事。 好多年后我问儿子:知道什么叫家庭成分吗?他竟应答:你说错了,是家庭成员吧,我读高中、大学填的简历表上有。我无可奈何苦笑。我想家庭成分、家庭出身这玩意儿,今后人们恐怕越来越难以理解了,但在那个年代,却是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决定你抬起头来或低下头去。 (2014年10月) 作者蔡耀雄,粤东潮州老知青,曾上山下乡到海南农垦东升农场 注:本文原载海南省政协编辑 《知青在海南》史料第二卷 主编:李朱全 (责任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