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隍”,英语是God of City,一般意义上是指城市守护神。上海城隍据说是纪念明朝一位姓秦的将军(前些年有好事者考证出这位秦将军是今天著名电影演员秦怡的祖上)。秦将军率兵打败倭寇,他死后人们为他建了一座庙。有了庙,就有人来进香,就有人来为进香者服务,就出现了小商小贩,出现了定期的庙会,逢年过节,更是商贩云集,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非常热闹的集市。更有四百多年前,明朝一位姓潘的退休官僚看中了城隍庙附近的鼎盛香火,买地建起一座花园供自己养老,这就是豫园。后来豫园毁于战火,解放后重修,成为现代化闹市中不可多得的古迹。这样,前几百年是宗教带动商业,商业推动宗教,近几十年又有旅游因素的掺和,这里成了上海的标志性场所。改革开放前,外国人来上海都由官方接待,豫园是必去的地方。现在外国人可以参观的地方越来越多,但豫园作为上海的标志丝毫没有变化,不少外地人到上海,豫园依然是必去的地方。 这个景点,北抵福佑路,东接安仁街,西至旧校场路,南沿方浜中路,大致来说,城隍庙在整个区域的东南部,豫园在东北部,其他地方都是商场。上海旅游手册或地图上把这一整块地区称为“豫园商城”,而上海人更多地把它称为“城隍庙”。曾经有一段时期(大概是抗战时吧),这里被毁得一塌糊涂,有人在金陵中路连云港路那里另辟了一个地方,供小商小贩和市民交易,当时是意在临时代替城隍庙,所以被称为“新城隍庙”(后来,随着城中绿地的建设,“新城隍庙”已荡然无存),原址就被称为“老城隍庙”。实际上“新城隍庙”从来也不成气候,想想也是,一个临时做出来的菜,哪能与熬了几百年的汤相比。在上海老百姓的心中,“老城隍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符号,不仅指这座庙,更是指庙周围的整个商业区,甚至还可包括豫园,尽管豫园面积比商业区还大,需要另外买票进入。逛“老城隍庙”,往往不是指去看这座庙,而是逛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特别集市,即使专程去“豫园”,也可以说“今天到老城隍庙去白相好伐?” 方浜中路河南南路口 我时常去“老城隍庙”,不仅这里是上海的标志,不仅热闹,更因为我是在这附近长大的。我从记事起住在方浜中路河南南路口,1957年,我7岁时搬离那里,那是一段刚刚睁开眼睛,渴望了解世界的时光。现在每当我来到“老城隍庙”,就会想起不少幼年的情况和感觉。 父亲解放前毕业于宁波的一个基督教神学院,那时父母亲住在温州,生了我的姐姐、哥哥。刚解放时,浙江教会派他到上海宝山杨行镇的一个教堂任牧师,母亲随他到上海,先住在虹口,我应该出生在那里,后来搬到南市区。我对虹口住处无任何印象,从我有记忆起,是住在“方浜中路508号”。这是一栋上海老城区很普遍的街面房子,两层,座南朝北,底楼是一个可容四五十人的小教堂,有十几条长凳,一个小小的讲台,旁边是一架风琴。楼上住着三户人家,我们家住在东厢的南北朝向两间房屋,中厢的北屋面向方浜中路,住着一户母女俩,丈夫已过世,中厢南半部是个共用客厅,西厢的北屋住着一位老人,好象常年有病,但房间里很整洁,常有一股香味,西厢南半部是楼梯。 我家搬到这里,是因为我父亲担任了这个小教堂的主持牧师。附近有一条松雪街,那里有一个更大的教堂,管着方浜中路这个小教堂。 那时候这里是“邑庙区”,河南南路还没有和方浜中路相交。我家门前有条很小的路,叫“晏海弄”,顺着晏海弄往北去,就是河南南路。晏海弄上有个“广福寺”,是个尼姑庵。一次,有一个什么部门在广福寺前的空地放映幻灯片,是讲卫生常识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放幻灯。后来邑庙区并入南市区,河南南路往南延伸,晏海弄、广福寺都拆没了。 方浜中路是东西向的,贯穿整个南市。东面到“小东门”,再往东就是今天的南外滩,西面到中华路为止,再往西有一段方浜西路。中华路方浜中路路口往南一点,是“老西门”。方浜中路有浓厚的上海老城厢味道。用鹅卵石铺就的“弹格路”,本来就不宽,两边还有更小的街深入城厢,这些街虽然比有的弄堂还要窄,却都有名字,比如“晏海弄”“马街”。方浜中路沿街大都是有上百年历史的中式两三层楼的老房屋,当时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工商改造,一楼开着不少烟纸店、理发店、酒店、花店、寿衣店等,二楼比一楼向街心延伸出一尺,外墙一般是暗红漆木板。我家楼下有一个小酒铺,只有一个门面,进门后左边是一个长条柜台,右边墙角放着一排酒坛,里面是几张桌子。马路对面有一个私人诊所,一家理发店,再往西有一家很大的药店,叫“郁良心”。有意思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搬到西藏南路,家附近就有一家药房,也叫“郁良心”,不知是否同一家。傍晚时刻,马路上人少了,如果是夏天,路边摆了一些水果摊、杂货摊,挂着昏暗的电灯,某家人家的窗户里流淌出收音机播放的评弹曲调,不时有小贩走过,“阿要冰哦?机器冰哦!”“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修牙刷,坏套鞋修伐?”,很好听的声音此起彼伏。 ![]() 从我家出门右拐弯,沿着方浜中路,穿过晏海弄(以后是穿过河南南路),五分钟就到了老城隍庙。老城隍庙坐落在路北侧,大门朝南开,正门对面、方浜中路的南侧有两根很高的旗杆,旗杆中间是个香台(当时是这个印象,也可能有误)。进大门后是一块空地,两边都是卖小吃的,空地后才是正庙。老城隍庙和一般庙不同。一般庙有好几进,一个大殿里供着某个神,两边是罗汉,绕过这个殿,后边又是个大殿,又是什么神,直到最后的大殿,就是如来佛。而老城隍庙只有一个大殿,供着城隍,殿内香火缭绕。殿后面是一个长廊,长廊两边摆着泥塑十八层地狱,什么黑无常白无常、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又是磨又是锯的让恶鬼痛苦万分,给小时候的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出了长廊,左拐弯,是今天的绿波廊餐厅,那时是不是营业,我记不起来了。过了“绿波廊”,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北面是著名的九曲桥,桥下湖水很干净,没什么杂物。广场上常有一些卖艺人在叫喊着什么。有一次我还看到有一具人体骨骼,应该是卖药的人摆放的吧,今天我到了那里,还能够记得起这具人体骨骼的位置。广场西边有条小街,小街尽头是旧校场路。小街上多是花鸟商店,卖小兔、小鸟、乌龟、蛇等等。我很喜欢到那里看,虽然弥散着浓浓的骚味,我会对那些背上有很长绿毛的乌龟、不停在跑动的豚鼠、不断蠕动的长蛇看上半天。 老城隍庙是个很有特色的商场,除了花鸟商店外,更多的是卖小手工艺品的,比如筷子、袜子、手帕、钮扣、扇子、拐杖、印章、婚丧用事(如婚纱、花,以及锡箔、冥钞、寿衣等)、帽子、鞋子、假发、头饰手饰等,一家专业商店只卖一种工艺品。食品店里种类很多,象梨膏糖、五香豆,都很有名。除了商店以外,还有不少在露天卖艺、卖货的,如卖棉花糖、糖人、用棕叶编的小动物等等。一次我眼角长了个东西,很痛,母亲带我去老城隍庙,在一家小商店门口的摊头那里,一个人拿出很少一点药,点在眼角外面,很凉的,第二天就好了。 离开老城隍庙,离开方浜中路,回到508号,对我这个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小男孩来说,是另一种环境。父亲每当主持或参加宗教活动时,不禁止我在旁边看着。除了楼下小教堂以外,我还去过四五个其他教堂,包括在西藏中路汉口路那个著名的慕尔堂里过圣诞节。 每个礼拜天,我家楼下的小教堂坐满做礼拜的人,父亲站在讲坛上讲道,大家一会儿念圣经,一会儿唱歌,一会儿低头沉默。唱歌时,父亲弹风琴。父亲弹得一手好琴,他晚年一直在浙江温州老家教琴,直到他86岁去世前两个月,还在上课。平时没有礼拜的时候,每天早晨,我听到琴声而醒来。坦率地说,用风琴奏出的宗教音乐确实很美,那种不紧不慢、节奏稳重的西洋音调,给人一种辉煌、光耀、明亮、坦然的感觉。长大以后,我特别喜欢《圣母颂》这首音乐,我觉得它有一种荡涤心灵的作用,既让人看透这个世俗社会没什么了不起,又教人不要颓废要面向光明面向正直。幼年时的每天早晨的音乐声,以及父亲教我弹琴,培养了我对音调准确性、节奏感的把握。我读小学时,能够听歌记谱,一般不太复杂的歌,听第一遍时我记一、三、五……句,第二遍记二、四、六……句,第三遍再核对一下就全了。后来我12岁时去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附属小学,我是1200名考生中通过初试的90人之一,但由于我晚了一年报名,没让我参加复试,这是后话。 家庭的宗教背景,在文化上对我的影响除了音乐以外,主要是认字。在大人做礼拜时,我听到不少很有趣的圣经故事。如创世记上帝在七天里做的事情,亚当、夏娃被上帝赶出伊典园,后来有不少子孙,如亚瑟、该隐等,后来又是摩西出埃及,还有圣母玛莉亚在马厩生了耶稣,有三个东方人带着黄金、乳香、没药来看耶稣,后来耶稣有好多门徒,罗马的希律王要杀耶稣,一个门徒出卖了耶稣,于是耶稣受难了。在新约全书中,最后是圣徒路德升天。听了这些故事,我就在圣经上找。母亲只有小学文化,她通过圣经学了不少字,也给我讲故事。如亚当、夏娃受蛇的诱惑,吃了无花果后眼睛亮了,因为怕羞,摘了叶子遮在身上,上帝很生气,赶他们出去。母亲说,有些事不能做的,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她还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个人到别人家做客,主人做了几个菜放在桌上,上面用碗扣着,主人有事临时出门,告诉客人不要去看碗里是什么菜,但是客人忍不住,还是打开看,主人回来发现后,两人的关系从此就再也不如以前了。这个故事应该是牧师在传道时,为了讲解圣经编出来的。母亲一边讲圣经一边教我认字,慢慢地,整本圣经我大概能够看懂一半,有几次我还在教会组织的晚会上朗诵圣经片段。当然除了有较完整情节的故事,大部分内容我并不理解,特别是象《诗篇》《箴言》《雅歌》,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到这里就跳过去。 一些信教的人过世后,要按基督教仪式举办丧事,我曾随父亲去过几次。有几次是在教徒家里,那是一些很有钱的人家,有的很西式的,逝者家属之间有时候还要讲外语,结束时会给我们吃很好的点心;还有几次是在斜桥殡仪馆,我只记得进了殡仪馆后,两边是散发出油漆味道的棺材;还有几次是到郊区,看棺材下土。每次都是由父亲主持,讲很长一段话,围着的人们不断念“阿门”。经过了这些事,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每个人都要死的。 童年还有不少很有意思的回忆。 我对方浜中路上的很多东西都很感兴趣。有块牌子上写着“上海市××皮鞋厂”,我就问母亲,为什么上海是皮鞋厂,不是别的啊?母亲说,不是“上海是一家皮鞋厂”,是“上海市的皮鞋厂”,我说那什么是上海市,母亲也讲不清楚。有一年征兵,我看到有不少人穿军装从一栋应该是居委会的楼里出来,我就想,我长大后要当解放军,就要到这栋楼里去找人。还有一次我看见一家人家门上贴着大红喜字,门口有好多人在放鞭炮,母亲告诉我这是有人在结婚,我就想,我以后结婚就到这家人家去。 去刚建成的西郊公园看大象 我所认识的环境主要是方浜中路。1956年前后,父亲带我去了两个当时我认为非常远的地方。一是去江湾体育馆看苏联马戏团表演,二是去刚建成的西郊公园看大象。此外,父母亲也会带我们去“大世界”,那是我和妹妹非常高兴的时候。母亲用玻璃瓶装了凉开水,带一些零食,吃了午饭,出门坐三轮车去,晚上十一点左右回到家。从我们家到西藏中路延安中路口的大世界,三轮车费是五角七分。这个价格很稳定,不管是中午去还是午夜回家,不管叫到哪辆三轮车都是这个价。直到今天,我依然很佩服当时的三轮车价格管理。当时,每个三轮车聚集点有一个价目表,从大世界到西郊公园好象是两元五角左右。 常听大人说,过了一年,人就要长高。我就在大年夜晚上把手放在头顶,站着不动,等待突然上升的那一刻。但没有成功,我认为是长高的那一刻自己疏忽了。第二年,我站在墙跟前,量好身高,依然没有那种感觉,我当时想可能是自己没有熬到半夜的缘故吧。 ![]() 认字后,就不满足看圣经了。有个老伯伯姓张,每天在我家门口摆小人书摊,一分钱可以看一厚本或两薄本。我有空就到张伯伯那里,自己翻书看,他从来不向我收钱。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别人看书是要付钱的,我就对母亲说,张伯伯真好,我看书不要钱。母亲说,哪里啊,我每天给他两角钱啊。原来如此! 母女俩的那家邻居,母亲姓章,我们一家都叫她章师母,女儿叫朱鸿恩,这个名字也有点宗教色彩。鸿恩比我大一岁,个子也比我高。大人们都说你男孩子怎么还不如人家女孩子高啊,我说我比她小啊,明年我就长高了。不过到了第二年,我还是比她矮。我们俩常在一起玩,大人们就开玩笑,要我们去拍结婚照。到了照相馆,我穿着红红的新娘服装坐在椅子上,鸿恩穿一套黑色长杉,带着瓜皮帽,嘴上夹着八撇胡子,站在我背后。快拍的时候,不知谁出的主意,拿出一个布娃娃要我抱着,结果不是结婚照,成了全家福了。听说当时这张照还在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了一阵。 还有些是带政治色彩的回忆。 那时候,我总听到大人说“毛主席”这个名词,我搞不清这是我们周围的一个“人”,还是圣经里的圣徒。一天我随母亲出门,在马路上我突然问,姆妈,毛主席会不会死啊?母亲大吃一惊,连忙捂住我的嘴,看了看四周,小声告诉我,今后不许问这个问题,否则把你抓起来。 还有一次,应该是1957年了,我随父亲参加了一个斗右派的大会,台上有几个人低着头,台下有人领着喊口号。父亲一边很积极地跟着喊口号,一边推了推他身边一个打磕睡的人,父亲很着急也很小心地对他说:这个时候怎能睡觉呢?这个场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直面政治运动。 1957年,我7岁,该读书了。那年夏天,母亲带我去一个小学,我记得校名牌子上写着“啟示路小学”,但附近从来就没有什么“啟示路”。一位老师拿出一张纸问我上面的不同颜色,我都回答对了,而且还说出“大红”“紫红”“粉红”的区别,老师很满意。接着又问我家里有几个人,我说有四个人,爸爸、妈妈、我和妹妹。老师说,你再想想看,到底是几个人,我说是四个人啊。老师没再说话,对我母亲说,可以了,你们回去听消息吧。回到家里,我问父亲家里有几个人,父亲说是五个人,我大吃一惊,还有谁,父亲说还有阿娘(奶奶)啊,我说阿娘在温州啊,父亲说,她户口在上海。天哪,我那时怎么懂“户籍人口”呢?但我到了今天又有点怀疑,奶奶的户口真的在上海吗? 不知道是刚解放时上海出现生育高峰,1957年入学儿童特别多,还是我真的没有回答出老师的“你家里有几个人”的问题,那年我没能上学。鸿恩进了啟示路小学,比我早读一年书,我六年级时还见到她,她已经在敬业中学读初一了,这是上海历史最悠久的中学。1957年7月底,我家搬到卢湾区,我带着算是一点点的中国文化、一点点的西方文化、一点点的对人生的认识、一点点的由启蒙教育生成的强烈求知欲告别了幼年时代,离开方浜中路,到新住处开始了我的少年时代。 (2006年2月3日) 研究会责任编辑:林嗣丰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