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黄浦江上的手摇小船，可见每条都有编号，以便识别和管理。图片来源：公众号“方志上海”
航船慢慢流动，仿佛城市血液也流畅起来。 ■曹益君 老邻居梦忠哥不久前发我一则短视频：《苏州河上的桥》，并附言：“熟悉的桥，年轻时，摇着船，我们常在这些桥下穿梭。” 看视频，我猛然一醒：是啊，年轻时梦忠哥、我大哥和伙伴们摇船进出黄浦江、苏州河搞副业运输，一晃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 1 相对黄浦江、苏州河里的轮船、铁壳船，手摇船相形见绌，常随风浪颠簸，船头一上一下，像磕头前行，进入苏州河需格外谨慎。 大哥说，通常他们摇船进黄浦江到十六铺码头，快接近苏州河时，小船便靠浦西外滩江岸航行。行至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黄浦公园附近的外白渡桥边上时，他们要稍作停顿，观测潮水。等到潮水开始涨起，就起锚摇船进去。但是，一旦河水上涨快，会溢满苏州河上桥孔，船就很难通行了。因此，这个时间点必须卡得比较准。另外，大汛水，也就是潮水大时，他们也不大敢摇船进苏州河，只有小汛水时，他们才敢顺水摇船进去。 船家有语“初十潮，来回摇”，意思是初十潮水温暾，进出苏州河顺水、逆水来回摇，没问题。而“初一月半午时潮”，水位高，八月十八潮头生日，水位更高，此时，更不敢贸然摇船进苏州河。 大哥说，摇船苏州河，还有一难是河道拐弯多。河道中心城区段，素有“苏州河十八弯”的说法。加上弯道水流急，伴有漩涡，手摇船容易在拐弯处遇险。因此，每逢船行弯道，大哥他们都很紧张。通常，他们的船从外白渡桥进，一直要摇到恒丰路桥昌平路码头卸货。其间，经过几处弯道时，他们都格外谨慎。 大哥说，船头要顶上水，船靠弯道，船体要斜行，不可换正。否则水流湍急，船体惯性会撞上岸边或边上的泊船，酿成事故。 为稳妥，摇船进苏州河，大哥他们通常会冲逆水进去，虽说摇得累，船行慢，但安全有保障。偶尔，他们也会顺水摇进苏州河，小船在河里顺水漂下，看似省力，实则危险系数增大。此刻摇船，船上三人齐上阵，一人掌舵，一人摇橹，还有一人抓蹦绳。三人齐心协力，摇船的行进速度要超过顺水的流速，这样才可掌控船体，安全可控。倘若摇船慢，船速低于水速，船会在顺水中漂，操控更难，很多时候，发生行船事故，就是在那一刻。 2 苏州河里泊船，对手摇船来讲也是难事。毕竟河水急、船体小，没有一定泊船停靠技术是不行的。 平日里，水势不急，船上人会用带钩的竹篙拉住码头上钩子，或是边上的泊船，将麻布做的靠球放在船体边沿，慢慢把船靠近停稳。倘若顺水靠岸，加上水流又急，此刻，要掉转船头，变成逆水靠岸，这样会稳妥些。不过，小船掉头那一瞬，也要格外谨慎，操作不当，又会酿成事故。 摇船进苏州河，听懂轮船笛声可确保安全通行，这也很重要。大哥说，轮船笛声有长短之别。发出1短声，意为其向右转；2短声，意为向左转；3短声，意为后退；4短声，意为拒绝对方避让要求；5短声，意为质疑他船操作，提出安全警告。而1长声，意为轮船离泊起航；2长声，意为航船靠泊。除此外，笛声1长1短，意为右掉头；1长2短，意为左掉头。对于这些笛声，摇船的人都烂熟于心，毕竟安全大于天。 为蔽日挡雨，平时手摇船的船尾一般会竖起四根柱子，上面盖个船篷，此刻摇船便是风凉的。在老家河道以及黄浦江里摇船，他们船上四人，两人一组，交替轮换，通常6小时一换，正好是潮水的一个周期。落潮时水势先慢再快，涨潮时水势先快再慢，他们会据此进行体力分配。等到船进苏州河，他们早早把船篷卸下，以免过桥洞受阻。 3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奉贤人多地少，于是，有魄力的女生产队长向镇供销社申请买船搞运输，让部分多余劳力脱离农业生产，从事水运行业。 这些人平日除享受“工分同等对比”，也就是与生产队同等劳动力拿一样工分外，还可拿运输补贴费，每天5毛钱。如果船上货物需要他们装卸，还可拿到一笔装卸费，当然肯定蛮辛苦。 每次出船，先是队里三位长者雪根伯伯、和兴阿叔、银官爷叔中选一人当船老大，队里小年轻跟上。后来辰光长了，我大哥当上船老大，带着小年轻，摇船搞运输。 他们通常把乡下棉花运到上海国棉二十二厂，然后再把棉厂隔壁面粉厂的面粉运到老家附近乡镇供销社。有时进苏州河把货卸了，回来无货运载时，他们会到外滩调度室领取要运载的货物，通常会把三林塘那里的蔬菜运到老家供销社。风雨摇船，很是辛苦，好在与农村种地人相比，收入颇过得去。 往昔苏州河，素有“华界工厂发源大本营”“上海民族资本的摇篮”之称，中国第一家面粉厂、第一家火柴厂、第一家灯泡厂，都在其河畔诞生。随着经济发展、人口增多，大量生活污水、工业污水排入苏州河，水质污染日趋严重。 20世纪70年代，苏州河河水全线污染，终年黑臭。大哥说，摇船到黄浦江与苏州河交汇处，黑臭的河水与较清的江水界限分明。船进外白渡桥，臭气还稀少，到了里白渡桥，臭气熏天。 船上生活要用水，他们在远离苏州河的黄浦江中上游，早早舀水盛放水缸，用明矾清水。最难受的是炎炎夏日，在苏州河里的手摇船上过夜。河水黑臭，蚊子也受不了，飞得远远的。难闻的气味，让大哥他们晚上睡觉时只能捂着鼻子。 4 清晨，当大哥他们醒来，呼吸新鲜空气时，苏州河也醒了。 晨曦里，拖轮船汽笛长鸣；手摇船老大，拉长声调“开船喽”；来自苏北的小船，锅碗瓢盆齐声响起，唱响城市生活晨曲。航船慢慢流动，仿佛城市血液也流畅起来。其间，往来苏州河的船只，有运载西瓜的，有运载西红柿、茄子的，也有往乡下运送大粪的长拖轮。人们各自忙碌，有着各自的奔头。 往事如烟，大哥所说的苏州河摇船的事，我依稀记得一点。 儿时我第一次去上海市区，就是乘着大哥的手摇船去的。大哥护着我这个小弟，就像母鸡护着小鸡，那场景如在梦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大哥讲起苏州河，讲起手摇船，如数家珍，思路清爽，关键点讲起来头头是道，我不得不叹服。我大哥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能人。假如他干别的行业，也一定是个技术能手，毕竟行业相通，用心一样。 就像他的老伙伴、一样摇船的梦忠哥。当年因为摇船搞运输，生产队为他们买了一台收音机，主要用来收听天气预报，做好安全航行。空余时间，梦忠哥用来收听华东师范大学英语广播，从初级班、中级班，一直听到高级班，用心学习。后来他到一所中学当英语代课老师。1977年恢复高考后，他考入华东纺织工学院。一个有志向的人，摇着手摇船，一样穿过命运的风浪，到达自己的梦想之地。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