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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队的这个县是回民县,回民本是禁猪的民族。那为什么突然冒出如此吓人的两个字呢?养猪,且是在回民地区养猪,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径,难道就不怕公然违反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惹出祸端?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记不清是在哪一任县长执政期间,突然从上面传达下来一项指示,说是要在全县范围内提倡养猪。
提倡在回民地区养猪,自然有人提出异议,持反对意见的人说:怎么能让回民养猪呢?回民不食猪肉,对猪这种笨头笨脑、冥顽不灵的动物本身就反感透顶,要是再弄上一群猪成天在回民跟前晃来晃去,岂不是犯了回民的大忌?这样做,怎么能够更好地团结回民群众呢?持赞同意见的人则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大革命”讲究任何事都要破旧立新,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回民过去不能养猪,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养呢?时代不同了,回汉都一样,毛主席还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呢。
持两种观点的人各执一词,最后,县长还是觉得后者说得比较有道理,比较符合时代精神,于是采纳了他们的意见。
对当时的这位县长,无论是在县里的干部中,还是在乡下的农民中,都流传着一些民间文学。当然,这些传闻绝对不是什么桃色新闻,而是关乎县长文化水平高低之类的说法。
听人说,县长讲话时喜欢引用毛主席诗词,有一次给全县干部作报告,作到酣畅处,县长情不自禁地引经据典,说:“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做好我们县上的各项工作,要像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能(熊)罢(罴)!”听报告的干部顿时笑倒了一大片。
还有一次开大会,县长又情不自禁地引用毛主席诗词,说:“我们要宜将乘(剩)勇穷冠追(追穷寇),不可沽名霸王学(学霸王)!”干部们又笑倒了一大片。
如此民间文学,传播者本来似乎并无恶意,不过是当做一种笑料和茶余饭后的消遣而已。然而一件事要是被人不断地传,反复地传,传来传去就跟真的一样,谎言说一千遍还会变成真理呢,何况传言乎?这位县长的轶事,传着传着就传成了这副面貌,说县长在一次追悼会上对死者致辞说:“xxx同志因为蹲在城墙根底下拉屎,不慎城墙倒塌,不幸以身殉职。”说得有鼻子有眼。
我们就觉得这些人未免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糟蹋别人呢?何况这个人还是县长,当个县长真不容易,尤其是这位县长,当得太倒霉了,怎么让人给糟蹋成这样?更倒霉的是,县长都让人糟蹋成这样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还在傻乎乎地继续当他的县长,继续在那里发表各种讲话。当县长当到这种两眼一抹黑的程度,真是太可怜了。想着想着,不免对这位倒霉县长产生了几分同情,觉得他是一个弱者,人们不都愿意同情弱者吗?同情弱者本是人的天性,尽管直到今天我们也无缘结识这位当年的县长。
既然县长同意了回民养猪,回民养猪就成了一项工作任务,是工作任务就必须迅速落实下达到各公社和各生产队,于是,一项轰轰烈烈的回民养猪工作(似乎还不宜称之为“运动”)就在全县开展起来了。
我们队的队长天贵(这时队长已换届,不是“四大金刚”的父亲了)接到通知,立刻积极行动起来,带着两个人和一叠人民币就奔了凉殿峡。
今天,我才知道凉殿峡是一个著名的风景区。相传元世祖忽必烈西征围困西夏时曾在此避暑,修建了玲珑别致的殿堂和亭台楼阁,忽必烈南征云南时屯兵六盘山,也曾来此地消夏。看来元世祖忽必烈确实对凉殿峡情有独钟,而我们在时凉殿峡还根本没有开发,但这个地名一直被队里的社员挂在嘴上。
站在我们住的房子门口,从积蓄云层的西山顶上看过去,有一座山峰若隐若现,良俊叔说,翻过这座山,就是凉殿峡。良俊叔还说过凉殿峡风景美之类的话:“凉殿峡有一个台台儿,𠰻个台台儿大的么、大的么连咱队上的场一样;平的么、平的么也连咱队上的场一样;凉殿峡的草绿(方言读liǔ)的么、绿的连咱队上的麦(方言读měi)一样;凉殿峡的石头,好看的么、好看得连咱队上的……哎,我都形容不来咋样好看咧,反正是好看得很!”
但是凉殿峡太远,去一趟几天才能回来,良俊叔没法儿带我们去,所以,遥远而美丽的凉殿峡对我们来说就成了一个梦。后来在文献中看到文人对凉殿峡的描摹:“峡内地势险要,清澈见底的泾河水穿峡而出,两壁奇峰绝石,千姿百态……四周林荫葱郁,泉水丁冬,鸟鸣清脆。其中有一块约两千平方米的平台,四周更是幽雅清静,风光绮丽,景致迷人……既有北国山势之雄,又兼南国山色之秀,自古就是避暑胜地。”看到这里,我才明白良俊叔说的台台儿、平呀大的是什么意思。
四天后,天贵队长风尘仆仆地率领着两个人和四头猪回到队里,当晚就把我们叫去说:“上头叫咱养猪,咱不能不养,咱贫下中农不能违抗县上的指示。咱队上的社员都是回民,恐怕没人愿意养这些黑怂。我想你几个就一个回民,干脆你几个给咱养上,完成了这个政治任务,我叫会计给你几个多记上些工分,咱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从此,我们便开始了全县有史以来开天辟地的养猪生涯。
先要给猪们安排住处。第二天,天贵队长派了几个小伙子在门前空地的拐角处盖了个猪圈;接下来要给猪安排伙食,天贵队长又在附近腾出一间空房,作为猪的灶房,灶房里支一口大黑锅(这口锅更大,比我们那口锅更像世纪宝鼎)。天贵队长还专门配备了两只特号大的水桶,供我们给猪挑水煮食用。猪们的吃住有了安排,我们便开始了辛勤劳作。
一是喂食。猪是最贪吃的动物,猪八戒就是因为贪吃,耽误了唐僧师徒多少公务。每次煮食,都要预先准备好一大锅水,将米糠、麦麸、玉米等精粗饲料一锅炖煮,边炖煮边用一根粗壮的木棍加以搅拌。干这活特别费劲,需要较大臂力,我从小臂力极差,上体育课时从来没有拉上去一个引体向上,也没有做起过一个俯卧撑。体育的各个项目,我只会打乒乓球,翻前后滚翻,连跳高也不敢。由于体育欠佳,体育老师还专门找我谈过话,让我不要像我妈妈那样缺乏锻炼,因而身体不好。体育老师之所以以我妈妈为实例教导我,是因为我妈是体育老师的同事。鉴于臂力太差,我就不适合为猪煮食,只配给猪担水,我肩膀上的力量还不错,那两只特大号水桶也没有对我造成很大威胁。
人一天要吃三顿饭,猪一天也要吃三顿“饭”,我们一天便要煮三次猪食,这边给猪做饭,那边还得给人做饭,每天就三个人做猪的饭,两个人做人的饭,轮流值班,以免给猪做饭的时间长了,荒疏了给人做饭,一做饭便想用棍子搅。
再是垫圈。猪又不知道什么叫厕所,是惯于随地大小便的动物。所谓垫圈,就是随时将猪的排泄物用土掩盖起来,一方面为猪圈打扫了卫生,一方面完成了积肥工作。几乎每天,我们都要用架子车从村外小河边拉来干净的黄土,为猪清洁下榻之处。
三是起圈。起圈是垫圈的下一道工序。只“垫”不“起”,猪圈里的土肥越积越厚,久而久之就把猪圈垫成了一座高塬,不仅影响工作,也破坏环境,别说喂猪的人进不去门,连猪也无处插足了。相对而言,起圈的工作量较大,劳动强度也大。每次起圈,一人扛着一把铁锹来到猪圈,将厚厚的土肥翻铲起来,装到架子车上,运送到指定的积肥地点。养猪工作大致就是这几道工序。
猪也有七情六欲,这一点是我们事先没想到的,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自己也有七情六欲,所以,我们在养猪工作中发生了一个重大失误。
天贵队长买回的四头猪中,有一头小黑母猪身材特别瘦小,看上去完全是一只未成年的半大崽子,比大号的猪娃大不了多少,可谁知它却是个孕妇。小黑猪在少女时代就怀上了孩子,不知道它是不是像西方的许多少女一样,当的是未婚母亲?如果它是已婚母亲,那么,它不仅早婚、早育,而且也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也许天贵队长考虑到经济效益,觉得这样买猪比较合算,买一头就顶它个十来头,养成以后可以多卖几个钱?猪是多胎生育的牲畜。可我们当时不懂这些,孕妇小黑猪碰上我们这帮不开窍的猪倌,它就要多受多少罪。
一天早上,天下着雨,我们还没起床,突然听见门上有嘭嘭的顶撞声,不像是人,人敲门应该比这声音重而清晰,且应有说话喘气的动静,可是这位来客却不是这样。大家觉得奇怪,就大懒使小懒,派我下炕巡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打开门,见是小黑猪,它站在雨地里,嘴里叼着个红赤赤的东西。小黑猪叼着东西,嘴还闲不住,从两侧的缝隙里发出吱吱的叫声,仿佛有什么痛苦要向人倾诉。而且,它在门口走来走去,神情不安,显得很烦躁。我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赶紧叫大家来看。
我们盯住小黑猪的嘴,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小黑猪嘴里叼的竟是一个活物!以前从没听说过猪吃老鼠的事,那是猫的工作。可小黑猪嘴里确实叼着一个肉质的东西,还长着四条腿!而且小黑猪这一刻的状态相当不好,一见人多就像疯了一般,叼着那块长腿的肉满场跑,既不能喊,也不能撵,一喊一撵,跑得更欢。
我们吓坏了,赶紧让宁颖去叫天贵队长,让他看看小黑猪到底怎么了。天贵队长一来,小黑猪跑得更欢,活像一个人来疯的孩子,在雨地里又是一阵疯跑。
天贵队长盯着小黑猪看它疯跑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小月了,小月的猪,吃自己的娃哩!”见我们一个个傻乎乎的样子,天贵队长解释说, “小月”就是流产。这太可怕了!俗话说,虎毒还不食子呢,怎么一头素食的猪,居然吃起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事,我们真的弄不懂。
小黑猪流产后,我们养猪的情绪受到了严重影响,一起去找天贵队长,对他说,我们不想养猪了。天贵队长本来对养猪就没有兴趣,只是可惜了买猪的钱,记得他说过小黑猪是他花30元钱买来的,不知买贵了还是买便宜了。听我们说不想养猪,天贵队长叹口气说:“你当我想养这些黑怂?上头胡日鬼啥呢,你看咋向?真主他老人家都不叫咱养这些黑怂。算了去,我明儿把这一伙黑怂原卖了去,谁爱养就叫谁养去!”
第二天,天贵队长又带了两个人,赶着四头猪上了路。不过,这次没装多少人民币,也不是去凉殿峡,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县城而去。可怜刚流产的小黑猪,月子里也不得消停,又不知将被卖作谁家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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