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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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引龙河农场的知青岁月

时间:2019-06-04来源:兵团战友 作者:范国伟 点击:
作者1970年摄于七分场麦地 引龙河农场回忆 作者 范国伟 1 、寂寞挤出来的疯狂 人到花甲,受够了都市的喧嚣嘈杂,常常会回忆下乡时荒村僻野的那份闲适宁寂。--那时的寂寥索寞就真的这么美妙?近来读到一篇《寂寞也会杀人》的短文,顿时像闪电掣过心头,使我
作者1970年摄于七分场麦地
 
引龙河农场回忆
作者 范国伟
 
      1、寂寞挤出来的疯狂
 
      人到花甲,受够了都市的喧嚣嘈杂,常常会回忆下乡时荒村僻野的那份闲适宁寂。--那时的寂寥索寞就真的这么美妙?近来读到一篇《寂寞也会杀人》的短文,顿时像闪电掣过心头,使我一下子惊悟了三十多年前那件令人困惑的迷案的原委。

 

      在乡下,收完大秋,北大荒就开始人类的冬眠--“猫冬”了。这是当地人千百年的习俗。人整天呆在屋里,更准确地说,是呆在炕上。可我们这群活蹦乱跳的上海知青,初来乍到的可受不了这个!
 
      中秋节,正期盼着赏月呢,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我们大伙全“震”了。“北方八月即飞雪”,名不虚传。“好家伙,这就开始叫咱冬眠啦!”大家面面相觑,只剰抽凉气的份儿了。厚厚的积雪把一切灵动活泛之物压得死死。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还是白茫茫。耳根寂静得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怪异。仿佛你的思维都可以停止了。远处农舍袅袅的炊烟无力地朝你摆动着手,似乎只有它,才是唯一从冬眠的寂寞中挣扎出来的活物。隔不了几天,一场大雾,老天又变脸了:满目的冰树银花。树枝、草秆、电线、未及收割的庄稼,一切都被晶莹剔透的冰凌雪霜所包裹,像珊瑚、似水晶,我们仿佛来到了玉宇仙境。当地人把它叫“树挂”,气象学的学名叫“雾凇”。听说现今黑龙江、松花江畔,每临“雾凇”季节,游人如织,南方人人民币千儿八百地往外掏,塔火车乘飞机趋之若鹜,欣喜若狂争赏奇观。可是当年,这玩意儿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怎么就傻愣愣的,没这审美的心眼儿和精神头呢?瞅野景?零下三四十度啊,一出门冻得你腮帮子像刀割般的疼,老实在屋呆着吧!

 

      屋外,是冷寂肃杀的景象。屋内,是百无聊赖寂寞难熬精神上的冰点。有限的几本书翻乏了,海聊胡吹也没词了,大家头枕被褥盖翘着二郎腿瞪着天棚愣神儿。天棚是大白纸糊的,只一层。小耗子们仗着体轻,经常在天棚里打闹折腾。它们以为天棚下的人儿瞅不着它们,所以胆大妄为,殊不知,我们在下面瞅个透亮:它们的小细爪子一会儿窜东,一会儿溜西,停下了,天棚纸还一动一动的。你能想见它们抹脸捋须的悠闲样儿。冷不防,我从炕上跳将起来,抄起一根锄杠,朝一动一动的地方猛然捣去。天棚纸破洞开,二只小耗子受了惊吓,跳窜起掉了下来,一只吱吱一声不见了踪影,另一只刚好掉进敞着盖的水缸里。小屋里一阵骚动,有人骂骂咧咧了几句,屋子又归于静寂……。突然有人扯出一个话头,聊起上海南京路上的商店,顿时引起大家的兴趣,于是一家不漏一家地数列起来:和平饭店、亨得利、沈大成、宝大祥、永安公司、第一百货……从南京东路排到南京西路,又从南京西路排到淮海路……
 
      难捱的日子,无边的寂寞,无助的凄凉。寂寞,就像一只向你讨吃的饿狗,它很有耐心地跟随着你,陪伴着你,惹你发怒,非得等你从心里挤出点血肉什么的喂饲了它,它才会蔫不吱声地转身遛走。
 
      果然,平地一声惊雷,寂寞被打破了。

 

      腊月的一天,分场传来消息:小卖部被盗!知青中掀起轩然大波,大家议论纷纷:“谁干的?”第二天,又传来消息,案子破了,作案者是“小姑娘”!怎么会是他?我大惊失色。“小姑娘”是男的,也是上海人,瘦高的个头,白净的面皮,微微的瘪嘴,一头柔发,一笑还有俩酒窝,使人若有所思能看出几分女性的秀气。所以大家都戏称他“小姑娘”,倒把他的本名给忘了。他在木工房当小木匠,和两个老木匠住在一起,木工房在连队的另一头,和我们不常来往,他算是离群索居了。
 
      保卫干事审问他的时候,桌上摆满了他盗窃的赃物:四双棉胶鞋、六顶狗皮帽、一大把鞋带,两只小闹钟,此外还有小学生的练习本、铅笔、橡皮和信封、邮票,甚至于老娘们用的顶针箍,乱七八糟一大堆,几乎小卖部的货物他都偷全了。保卫干事疾言厉色:“这些东西是你偷的吗?”“不是!”口气很硬。“这话你敢负法律责任吗?”“敢!”“你画押。”“小姑娘”在审讯记录上按上手印,满不在乎地拿起桌上的一顶狗皮帽,往自己头上一扣,开门欲出。保卫干事怒从心起,一把揪住他脑袋死命摁在桌上,大喝一声:“你跑不了!”“小姑娘”后来被判了三年徒刑,这或许是十七岁的他始料不及的。
 
      保卫干事到处煊耀:“我分场有史以来的特大盗窃案,我十六小时就破了!”我们听了,心里沉甸甸的,闷得透不过气来。
 
      其实,作案的前两天,“小姑娘”在食堂、在宿舍逢人就讲:“你们看着!阿拉七分场马上就要发生大事体了!”“什么大事体?”他又故作深奥不作回答。人们只当他摆噱头,也不放在心上。作案后,偷来的东西他到处送人,弄得人家一愣一愣不明究竟。信纸、信封、邮票到知青宿舍来散发,还引来了一大群小孩子围着他追着、跳着讨练习本、铅笔、橡皮。他像过节一样开心。余下的赃物往木工房的角落一扔,他睡觉去了……。

 

      破案后,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他半夜三更冒着严寒撬小卖部那间土屋为什么?他图什么?脑子出毛病了?神经搭错了?寻开心,找刺激,解厌气?你不知道盗窃罪要判刑?……这个闯祸胚子!他毕竟是与我们一趟火车到黑龙江去的啊!
 
      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经沧海难为水”,当我以花甲之年审视吾辈走过的令儿辈不可思议的路,我依稀明白了:这是一种寂寞挤出来的疯狂和错乱!
 
      “小姑娘”不知是否后悔当年的幼稚和荒唐?
 
      2、一副人体骨骼标本
 
      我下乡在北大荒引龙河劳改农场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令人难以捉摸其善恶的老人。他是个“二劳改”,很多人会问,什么是“二劳改”?这要从我们劳改农场说起。
 
      劳改农场知青没来以前,主要劳动力是劳改犯,有劳改犯就得有监狱。但在劳改农场大家都忌讳“监狱”这个青面獠牙的词儿,而称其为“大院”,这样就温和有人情味多了。

 

      高高的土墙、铁丝网、深深的壕沟三重防线成合围之势,“大院”的正门有一个十米来高的警戒岗楼,粗大的原木搭成,结实得很。上面24小时不管夏炎冬寒,终年有两名解放军持枪警戒着,4小时一轮岗。正门旁有一小屋,是大院值班室,掌控着大院的进出咽喉,有些表现好的劳改犯常会被管教安排去家属区干些泥瓦工之类相对轻巧自由的活儿。他们完工回来的时候,就会在铁丝网的大门外,高举着戴有“外勤”字样的白布袖章的胳膊,隔着窗大声报告:“报告政府,3068号干活回来了。”里面的管教就会搬动一个粗大的铁制扳手,门就自动开了。劳改犯进门后,管教就把铁制扳手复位,门又自动关严,纹丝不动。这时,你想从外面开门,那是绝对“没门”。
 
      北大荒夏天天亮得早,凌晨三点多,东方已露出熹微的曙光。

 

      一连几天,我总被清晨“铿令锵郎”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惊醒。有人告诉我,是劳改犯走出大院下地干活了。我连忙披衣去看,曙色中,草叶染霜的土路,在持枪的解放军和管教干部的监押下,一支队伍在行进。他们一色的灰布囚服,斑驳肮脏、深浅不一,有胡子拉茬眼露凶光的,有面皮白净神情呆滞的,也有走过我身边朝我挤眉歪嘴做鬼脸的……而队尾那几个带脚镣的家伙,“铿令锵郎”步履艰难,显然是因违反了狱规。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生活向我展示了最残酷、严峻的一面,它就存在于我身边。和这些作恶多端的罪人比邻而居,朝夕相处,我们这些刚下乡未经世事的知青内心充满了不快和恐惧。
 
      刚下乡时连队很少组织我们干活,据干部说,组织小青年干活是挺麻烦的事,集合拖拖拉拉,嗓门大了,他还跟你吵,队伍离离拉拉像羊拉屎。到了地头,活没干多少,庄稼糟践了不少。“有这闲功夫为小青年们磨蹭,我带着劳改犯下地三下五除二早干利索了。”

 

      我看见过劳改犯干活。一望无际的麦海,到地头,管教干部在一百米见方的区域里四角插上四面小红旗,以示警戒线。四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监视着。管教一声令下,劳改犯会蹭地一起向前,镰刀上下翻飞,麦子刷刷地应声倒下,左手腕一拧,一捆麦子就竖在身后了,他们拱着腰,不断向前。一眨眼工夫,一大片金黄色的麦子地就露出了黑土,齐刷刷地麦茬就象土地爷的新剃头。被训练改造成这样,我对这些作恶多端的罪人,内心产生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慨。
 
      劳改犯刑满了释放了,有的人觉得无颜见家乡父老兄弟子女会要求留在农场,成为留场农工,俗称“二劳改”。
 
      我们知青食堂的对门是“二劳改”的宿舍。一天,我正提着一网兜窝窝头从食堂打饭出来,路过“二劳改”宿舍,看见一个“二劳改”正弯腰低头拾掇着什么菜。走近一看,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菌类植物:淡黄色豆芽菜般细长的茎、黄豆般大小的蘑菇头,象一柄小巧的洋伞!“这也是蘑菇吗?能吃吗?有毒吗?”我好奇的发问。那农工缓缓地抬起头,正面迎着我。几块触目的老年斑。他慢条理斯自信的笑笑:“没毒,好吃着呢!”“是么,哪儿采?”“南大岗有的是。”我暗暗的记住了那蘑菇的特征,直奔南大岗。当时知青食堂,整天吃的不是小米饭就是窝头,连下饭的咸菜也没有,老是“猴子敲锣--汤,汤,汤”,那是一种没有油水仅放少量盐和酱油的井水稀释物。把我们熬得一个个黄皮拉瘦,见了食物眼珠子瞪的像土豆似的。
 
      我采了一大堆蘑菇,煮成了汤,没等端上炕,我那帮只要有吃的,不管死活的哥们早就呼啦围了上来,那蘑菇的鲜美无比,滑溜润喉与那个欢腾的蘑菇宴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了。
 
      他叫老周。

 

      我和他就这样算认识了。我常常不显山不露水地和他聊上几句,又常常到他宿舍转悠,看看他睡觉的地方。说真的,我被他炕头那种难以述说的宁静、洁净、和祥的气息打动了,这里全然没有知青宿舍常有的的肮脏、杂乱、粗陋。被褥是那么整洁条理,茶具什物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几本书叠摞在枕边,最上面的竟是一本《内科学》。我眼目一亮,不禁回眸重新注视着他苍老而憔悴的脸。--直觉告诉我,大院内不全是人渣!不全是罪人!
 
      后来,我调到场部小学校教书去了,再后来,那个“二劳改”老周死了,听说他留下遗言:遗体给卫生院作医学解剖,遗骨作成人体骨骼标本。作为曾经的医生,他知道卫生院需要这个。在当时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事。一个刑满释放的留场农工,孤老头,死了半个多月了,棺材擱在北大岗,冰天雪地的,土冻着,没法埋。被卫生院那几个胆大妄为的知青卫生员从棺材里拖出来,用爬犁拉回来,用烀猪食的大锅,煮巴煮巴做成了标本……

 

      我曾到卫生院去看过老周的遗骨作成的那副人体骨骼标本。它被关在白漆的玻璃木橱里,瞪着深邃空洞的眼,带着哲人般的沉思默默注视着人世。老周或许有过罪孽,不配使人永志不忘。然而,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祭奠自己,祭奠自己的罪愆和人生,使我们活着的人震撼和深思!
 
      人性是流动的,善和恶也是流动的;人性其实就是悄然而又突兀地表现出来的流动起伏的善和恶,——不是吗。

 
作者2007年重返农场在曾居住过的旧屋前
 

责编: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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