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放下你的鞭子》,没能“放下”舞台
来源:原创 作者:秋天 时间:2025-08-23 点击:

窗外的风里开始带了些秋凉,日历上“九一八”这三个字格外醒目——每年到这个时候,耳边总会不自觉响起一段旋律,不是防空警报的低沉,而是六十年前那首《高粱叶子青又青》的调子。
1965年的秋天也是这样,校园里的梧桐树飘落着叶子,我们二个刚踏进高中校门的新生,正局促地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听贝予老师说话。
贝予老师是学校资深英语老师。那天却没提课本,只拿着一张写着“放下你的鞭子”的纸,说要为纪念“九一八”排活报剧。他先指着身边一位高我们一届的学长,笑着解释:“他是我校的文艺骨干。出生在北京,普通话标准,能帮大家把台词咬准。”接着转向我和另一个女生:“你们俩是同班同学,我就不多介绍了。”最后看向那位女生,又补充道:“她父母都来自北京,吐字清楚;这位男同学更厉害,母亲是天津人,从小在少年宫话剧组待过,还演过不少节目。”说完,他把目光落在我们三个身上,语气里满是期待:“我对你们三位的参与,充满信心。”
那天办公室的阳光和现在窗外的秋阳很像,暖得有些柔和,可“九一八”“放下你的鞭子”这几个词落在耳朵里,又让心里莫名地紧了紧——那时候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排练时光,会成了我往后六十年里,一到秋天就会想起的珍贵片段。
角色分工的消息一出来,我直接愣在了原地——贝老师居然让我和同班的她演父女。要知道,我俩座位挨着,上课传过纸条,下课总凑一起讨论数学题的辅助线该怎么画,前几天还因为一道物理题的解法争得面红耳赤,怎么转眼就要变成“父女”?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也红着脸低下头,连手里刚接过的台词本都攥得发皱,那点“熟悉”反而成了尴尬的小阻碍,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完全找不到半分“父女”该有的感觉。
贝老师看我们这副模样,反倒笑了,摆摆手让我们别紧张:“都是同学,熟悉才好搭戏嘛。不用有顾虑,先把台词本拿回去,晚上在寝室好好读几遍。”他顿了顿,特意强调,“不光是背台词,要多琢磨琢磨——你演的父亲,是从东北逃来的难民,心里装着家乡沦陷的苦;她演的香姐,饿肚子还得卖唱,身上既有委屈也有韧劲。把这些想透了,角色就立住了。”
那天回寝室的路上,我手里的台词本像揣了块烫山芋,翻来覆去看第一页“父亲”的台词,总忍不住想起白天和她讨论作业的样子,越想越觉得滑稽。可一看到“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那行字,又突然想起贝老师说的“家乡沦陷的苦”,心里的笑意慢慢淡了些——或许,这角色真不是光“搞笑”就能演好的。
真正开始对台词,才知道演“父亲”比我想得难上百倍。之前在少年宫演的都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角色,说话、走路都是平日里的样子,可这次要扮的是饱经风霜的逃难老人,光是“说话”这一关,我就闹了不少笑话。
第一次对着她念“香姐,快起来接着唱,不然咱爷俩今天又要饿肚子”,我下意识用了平时和同学聊天的语速,声音亮得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贝老师当场就笑了:“这哪是逃难的父亲?倒像刚上完体育课的小伙子!”我脸一红,再开口时故意压低声音,可又憋得太用力,调子沉得像闷雷,连她都忍不住低下头偷偷笑。更别提走路了,我学着老人的样子佝偻着背,却总忘了放慢脚步,好几次“父女俩”上场,我步子迈得太快,差点把身后的她甩在后面,活像急着去上课,哪里有半分流离失所的沉重。
贝老师也不着急,只让我们先停下,指着台词本上“父亲举着鞭子又放下”的描写说:“你想啊,这父亲不是真要打女儿,是急得没办法——声音里得有疼,有慌,不是硬邦邦的。走路也一样,他饿了好几天,又背着行李逃难,步子该是沉的,慢的,不是你这样有劲儿的。”我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台词里“咱从东北逃到这儿,饭都吃不上”,心里那点滑稽感慢慢退了,再开口时,语速不自觉慢了下来,声音也软了些——虽然还是生涩,可总算不像之前那样“出戏”了。
对台词到她替“我”求饶那一段,又卡了壳——就是那句“爹,您别打了,我唱,我现在就唱”,她怎么也喊不好“爹”这个字。
一开始她总把“爹”念得又轻又快,像怕碰着什么似的,听着倒像喊同班同学的小名,完全没有香姐见父亲举鞭子时的慌和疼。贝老师让她停下,蹲在她旁边慢慢说:“你想啊,香姐和爹从东北逃出来,就剩彼此了,她怕的不是挨打,是爹急得没辙的样子。喊‘爹’的时候,得带着点委屈,带着点心疼,不是随便叫一声。”
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试,这次声音大了些,可又太硬,像在跟人赌气。贝老师没怪她,反而举了个例子:“你平时要是跟家里人撒娇,或者怕家里人着急,怎么喊长辈的?就把那股劲儿放进来。”她攥着台词本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慢慢带了点颤,“爹”字出口时软了些,尾音还飘着点快要哭的调子——贝老师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说“过了”,她才偷偷抹了下鼻尖,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
现在想起来,那声“爹”里生涩,倒特别真实——我们那时候哪懂什么“角色共情”,全是跟着贝老师的话,一点点琢磨着“心疼”和“依赖”该是什么味道,也正是这点笨拙的认真,让那段排练时光格外清楚。
戏台后的布帘被秋风吹得轻轻晃,檐角垂着的旧灯笼还沾着上回排练时蹭的脂粉,贝老师捏着剧本的手指在“卖唱女”的台词旁画了道红圈,声音压得低却清亮:“念这句‘先生可怜可怜’时,喉头得先颤一下——不是怕,是饿极了的慌。”
我攥着二胡的琴杆,指腹蹭过琴筒上磨白的木纹。灰藏青色长衫的补丁在腰侧叠着,风一吹就贴在身上,倒真有了几分六十年前戏里人的单薄。学长蹲在角落系工装裤的鞋带,鸭舌帽檐压得低,只露出半截结实的下颌线,听见贝老师的话,抬手扯了扯衬衣领口,闷声应:“等会儿对戏,我‘抢鞭子’的时候再慢半拍,给她留够哭腔的劲儿。”
穿红夹袄的女同学正对着镜子调假发套的红头绳,绿长裤的裤脚用别针别了两折,露出的圆口鞋跟磨得有些歪。她转着圈照了照,忽然笑出声:“这辫子晃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就是风一吹总往脸上贴,等会儿唱‘高粱红了’的时候,可得攥紧点。”
化妆老师拿着粉饼走过来,往我颧骨上扫了层浅褐色的粉,又在女同学眼角添了道细纹路:“得有点风霜气,不然不像挨过饿的。”贝老师站在戏台中央,抬手敲了敲台板,木板发出“咚咚”的闷响,像六十年前传来的回声:“灯光再暗点,从侧幕打过来——就照在二胡上,还有那顶罗宋帽的帽檐边。”
我把二胡架在肩上,弦轴转了转,调出一声低哑的音。秋风吹过戏台的窗棂,带着校内梧桐树的叶子声,混着学长系鞋带的“哗啦”声、女同学扯红头绳的“簌簌”声,忽然就有了戏里的模样。贝老师举起剧本,声音里裹着点秋凉,又藏着点热乎气:“开始吧——从‘爹,我唱不动了’这句起。”
指尖捏着那页记满排演细节的纸,风从窗缝钻进来,把纸角吹得簌簌响,倒像是六十年前排练场里,贝老师那句“再来一遍”的余音在晃。原该是紧着打磨《放下你的鞭子》里“香姐”控诉的台词,怎料一声“贝老师家中有事”,先把满场的热乎气抽走了大半。
我们攥着没改完的剧本等,从晨读的钟声等到黄昏的课铃,等来的却是“贝老师患病来不了”的消息。道具组扎好的“鞭子”还靠在墙角,颜料没干的舞台布景铺在长桌上,谁都没提“停排”两个字,可排练场的灯,终究是再也没在傍晚亮起来过。后来校园里的喧闹渐渐淡了,课桌椅蒙上了薄尘,再后来,连“复排”的念想,都跟着停课的通知,沉进了时光里。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个铁盒,里面竟藏着当年阿伟用铅笔写的《松花江上》简谱,纸边被虫蛀了个小缺口,却还能看清他在“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句旁画的小太阳。风又起了,带着秋的凉,吹得简谱边角轻轻颤,我忽然想起排练间隙,贝老师总说“这戏里的歌,是要唱到人心底的”。可六十年过去,当年一起哼歌的人散在风里,那段没演完的戏、没唱透的歌,倒成了心底最软的念想——风一吹,就跟着秋凉一起,轻轻冒出来,带着点涩,又带着点化不开的暖。
我把简谱和排演笔记叠在一起,压回铁盒最底层,再抬头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落下。秋凉会年年漫过窗台,六十年前的歌也没真的散——它藏在纸页的褶皱里,藏在风掠过耳畔的轻响里,只要我想起当年排练场的灯,想起贝老师红笔圈过的记号,那段没落幕的时光,就会跟着歌一起,悄悄暖起来。
时间飞快,转瞬即逝。还没有来得及温存小歇一刻,都已经化为记忆浮云,变得久远而不可及。一年又一年,过得漫长且深远,不值得收藏却值得回味。
(责编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