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红菜苔

来源:上海知青网 作者:李北兰 时间:2020-05-12 点击:
 
 早些年偶尔做梦,梦见早已驾鹤西去的母亲,拿着一把翠紫欲滴的红菜苔向我走来。虽一时半会不谙母亲投梦于我的切切深意,但我却清楚地记得,这菜是母亲生前的最爱!
  自打记事开始,就常听得世居蓉城数代的母亲说:“咱们成都平原盛产红菜苔……用‘秀色可餐’来形容,还真是恰如其分!”说归说、念归念,但我家餐桌上却鲜见此菜,原因很简单——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山城,红菜苔的种植还不算普遍,稀罕则必然价高,对于我们这种穷得叮当响的家庭,吃一把红菜苔,无疑跟“打牙祭”一样奢侈!
  于是,这菜就像一幅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水墨画深潜在我脑海里。但凡下乡劳动都要寻寻觅觅,以期“采‘苔’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随着年岁增长,却始终未见这紫红“苔”影——高小毕业,去二十公里外的西山坪街道农场劳动,那时人们的肚子尚且难以填饱,遑论栽种如此稀罕金贵的蔬菜?初中毕业,去南江光雾山旁的坪河林场劳动,山高坡陡、土薄石寒,虽然风景绝美如诗,但诗里却没有我所期许的那一幅鲜香、那一帧脆紫!
  直到14年后,知青返城回到家乡,深潜在我脑海里的这一幅色香味俱全的水墨画方才浮出水面——此时的山城,红菜苔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虽然还没到铺天盖地的地步,但入冬时节,农民的卖菜筐里也时见这可餐的秀色,而价格也只是比青菜苔、白菜苔稍贵一点。然而,还没等我陪着母亲把她心心念念数十年的红菜苔吃个够,她却骤然病逝。
  于是,便盼着有朝一日去母亲的家乡看看这“画”,以了却心中夙愿。
  两年后,四川省作协在新都县创办了一期文学讲习班,我有幸入班学习。某日傍晚,夕阳即将西下,我和一位同学结伴外出散步。从崎岖不平的山城骤然来到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脚步自然格外轻巧,不知不觉便“散”出去数公里。正欲唱“回头英雄传”,眼前的一幕却让我和同学惊呆——许是夕辉反射吧,远处一大片农田紫光闪烁、红翠欲滴,恰似一块刚从染缸里捞出的紫红色蜡染布铺陈在望不到边的平畴上,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还真是恰如其分。
  同学当即叫出声来:“哇,红菜苔!”我们不约而同地奔向这赚取眼球的彩色田垄。触景生情,才思敏捷的同学竟随口吟出唐代诗人韦庄《立春》中的诗句:“雪圃乍开红菜甲(即红菜苔),彩幡新翦绿杨丝……”正感叹着,却见田边踅来一位扛锄的菜农,便连忙上前去搭讪:“你们这红菜苔真好看!”菜农半开玩笑道:“好看有什么用?要好吃才是硬道理啊!”说着,便顺手掰了两根指拇粗的红菜苔,撕掉皮递到我和同学手上:“尝尝,咱这红菜苔是可以当水果生吃的。”咬了一口,那菜苔嫩脆、清香、爽口,初嚼有些许苦味,再嚼便是一脉的回甜:“生吃尚且如此可口,那熟烹就更是美味佳肴了!”从菜农口中得知,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时就种植红菜苔了,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成都平原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故所产红菜苔的脆性、口感及色泽都是千里挑一。
  于是便认定红菜苔“祖籍”成都,岂料前些年路过武汉时,却不无惊讶地得知,红菜苔竟原产于武汉。据当地人说,从唐代开始,该菜便是湖北向皇帝进贡的土特产,曾被封为“金殿御菜”,与武昌鱼齐名双飞。因其色碧中带紫、其味鲜嫩爽口,江城人无不喜食。而更让人惊讶的是,稍有一点文化的当地人,竟张口就能背诵宋人王景彝咏红菜苔的诗:“……紫干经霜脆,黄花带雪娇。晚菘珍黑白,同是楚中翘。”由此可见其痴迷程度。
 
  不过,我还是没有料到这种痴迷会如此强烈。去路边餐馆用餐,特地点了一个清炒红菜苔。许是听我嘀咕这菜价贵,上菜时,服务员竟强调了一句:“这可是听得到圆通寺钟声的洪山菜苔啊……”其话音未落,旁桌的一位食客却不以为然地接腔道:“……还是要看得到圆通寺塔尖的洪山菜苔,味道才更鲜美!”从两者的争论中得知,当地人吃红菜苔是有讲究的,即一定要吃武昌洪山的,而洪山菜苔又以能听到圆通寺钟声或看到圆通寺塔尖的为最佳。“红菜苔竟有如此发达的听觉和视觉?!”心中既感叹又疑惑,故很想去圆通寺游览考证,然而过路匆匆,我已没时间稍作停顿。虽多少有点遗憾,但这“心中有佛”,听寺庙钟声、看寺庙塔尖就能增鲜添香的洪山红菜苔,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退休后随儿子常居上海,方知“菜苔味胜肉”(元朝吕诚的《谢惠菜》)的红菜苔在上海已是一种普罗大众蔬菜,跟白菜苔、青菜苔区别不大,而要想点击那幅曾经深潜于我脑海的紫红色水墨画也易如反掌——小区附近的孙桥现代农业园里,不乏成片的科学种植的红菜苔!不过,年年秋冬,我还是要在后花园种一小块红菜苔,一则享口福,二则了夙愿,三则忆母恩——雪后初霁,从窗口向后花园望去,那艳红的菜苔、娇黄的苔花、翠紫的菜叶,在皑皑白雪及暖暖冬阳的调配和浸染下,恰似一幅被窗户框着的海派水墨画。
  去年初冬,特意给隔壁的北方邻居推荐在后花园种植这种颜值高、味道好的菜,并殷殷送去自育的红菜苔秧苗。邻居勤施肥多浇水,不过两月,那块菜地便红翠翠紫艳艳,菜苔长得有半人多高……然而,直到冬末春初,那紫红的杆叶上都开出一大片灿灿烂烂的黄花,也鲜见邻居携篮采苔。方才悟出,这红菜苔显然不对北方人的胃口,爱吃大白菜的邻居只是把它们当花观赏了!
  想来也是,某地区的特产之所以“特”和“产”,除了环境、气候、土壤等适宜之外,恐怕与斯地的人文、历史也不无关系——但凡赋予了人的情感,哪怕是不会说话的果蔬,也有了会说话的灵魂。亦如江城人所痴迷入髓的红菜苔,蓉城人所心念入梦的红菜苔,我和我的家人所感恩入怀的红菜苔!

  
作者简历:重庆籍,现长居上海。1965年从重庆到四川省南江县插队落户,1979年从南江返城回到重庆,在百货公司当过售货员,在商业学校教过书。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悉尼华人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重庆市第一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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