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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滩风貌区遇见中式装饰艺术派大楼
   
以上摄影均日升
廖方 1925年4月，巴黎国际博览会开幕，这在多年后被学术界视为“装饰艺术”风格确立的标志，至今恰好100周年。 上海被认为是仅次于纽约、全球装饰艺术派建筑排名第二的城市，尤其是衍生出了融合中式韵味的海派分支，别创一格。走进外滩风貌区，便可遇见中式装饰艺术派大楼，于万国建筑群中领略近代“国潮”魅力。 今日外滩风貌区，曾是19世纪中叶上海开埠后获准建立的西人最初定居点，此间也成为西方建筑学在上海地区的最早登陆场。之后的数十年间，外滩建筑群拔地兴起，是为近代上海城区之肇始。 但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却在此一度“失语”。其原因至少有二，一是在近代早期外滩建设开发活动几乎完全为西人所把持，二是同期的西方建筑风格以新古典主义为主，不兼容中式建筑语汇。 1925年，“国际装饰艺术与现代工业展览会”在法国首都巴黎举办（史称巴黎国际博览会），装饰艺术派（Art Deco）正式确立为一种设计风格，并迅速风靡了欧美和上海的建筑界。新古典主义和装饰艺术派这两种建筑风格并非完全泾渭分明，而是都在古典主义中汲取营养，也都在近代城市的商业潮流中创新演进，力求“高级感”“时尚派”；但相较而言，前者更多直接搬用古典主义建筑的风格元素，后者则加以抽象和几何化处理，因而易于兼容更广泛的地域文化和建筑功能。 加之彼时上海近代城区已华洋融合久矣，兼收东西方之长处的新潮中国建筑崭露头角，数幢中式装饰艺术派建筑佳作跻身近代时期的外滩一带，有女青年会大楼、亚洲文会大楼、中国银行大楼、大陆银行大楼、聚兴诚银行大楼等等。诸楼自北向南分布，相距不远，从外滩源出发，经北京西路转进中山东一路，再转进九江路，即可遍历。 女青年会大楼：美籍华人建筑师的“中国装饰” 中华基督教女青年会全国协会大楼（旧址，在本文中简称“女青年会大楼”），位于今圆明园路133号。 女青年会大楼于1929年始建，1932年开幕。大楼总高八层，六层及以上设退台，二层及以上为U形走廊布局，设有两部并列的电梯和三部分散的楼梯。在立项之初，业主已考虑将大楼的二至六层用于出租。在自用楼层的设计方案中，一层有报告厅，七层有办公室、小礼拜堂和阅览室，八层有起居室、露台、厨房、餐厅。 大楼的建筑师李锦沛（Poy Gum Lee）是美籍华人，祖籍广东台山，出生于纽约。他在美国开启职业生涯，后被派遣到中国，协助驻华青年会办事处主任建筑师的设计工作；1927年，他创建了李锦沛建筑师事务所，以新式“中国装饰”风格闻名。女青年会大楼需要兼做办公楼、社交会所，并对外出租，又选址在摩登繁华寸土寸金的地段，故李锦沛在建筑平面布局和体量形式上，均充分考虑功能摆布的效率和灵活性，并选用时尚的装饰艺术派风格，同时充分运用了他极为擅长的中式母题。 大楼的装饰高规格地参照中国古代官式建筑的法式。在大楼底部，须弥座有石雕莲瓣纹。在大楼临街主入口的石材门罩上，筒瓦披檐有勾头滴水，门框有云纹和回纹，对开木槅门扇的槅心有三交六椀菱花图样。在大楼外墙上，窗槛墙和压顶部位有石雕回纹，五层正中的压顶部位有石雕如意式云头纹与石雕匾额；在大楼内院敞廊上，琉璃瓦披檐有勾头滴水、额枋有和玺彩画的勾线，靠背栏杆有望柱、寻杖。在大楼室内，主要公共区域的天花有传统和新式的多种彩画。 亚洲文会大楼：近代远东的“汉学重镇” 亚洲文会大楼（旧址）位于今虎丘路20号。 亚洲文会，即英国皇家亚洲文会（Royal Asiatic Society），于19世纪初在伦敦成立。寓沪外侨于1857年组建的上海文理学会，在成立的次年加入英国皇家亚洲文会，主要职能为开展文化艺术、自然物产方面的调查研究、出版会报等，需要建筑空间。19世纪70年代初，机构所在今虎丘路20号位置建成，内设有博物院、图书馆、演讲厅等，增益外滩片区的文化艺术氛围。其中博物院藏品增长迅速，量、类皆丰，近旁的圆明园路还于19世纪80年代被更名为博物院路，被誉为上海的“文博之根”。进入20世纪后，机构发展日隆，会所空间紧缺，以至于不得不拒绝一些捐赠物品，迫切需要建造体量和风格都更加适宜的大楼。 亚洲文会大楼朝向的虎丘路，与女青年会大楼朝向的圆明园路，间隔不足百米，两路之间就是狭长的“外滩源”；这两座“国潮”大楼背身错位，最相近的楼角之间仅不足50米。在亚洲文会大楼底层主入口两侧，外墙上有对称的正八边形窗洞，内嵌八卦图形金属框，后衬玻璃，组合为八卦镜；主入口正上方的二楼阳台有“石作勾栏”，望柱粗壮，柱头纹饰繁盛；再上方的三楼窗槛墙有篆文“亚洲文会”石刻横匾；最上方压顶处也有石刻横匾，文字则为亚洲文会的英文缩写“R.A.S.”。 大楼的设计者公和洋行，是成立于香港的巴马丹拿公司（Palmer&Turner,Architects.）于20世纪初进入上海开展业务时使用的中文名称，是近代上海知名度最高的建筑师事务所之一。从巴马丹拿公司发表的工程年表看，亚洲文会是其在上海的第17个项目，也是首个具有明显中式风格的项目，呼应着彼时亚洲文会在远东地区的汉学研究重镇之地位。 大楼于1932年10月完工，1933年投入使用，2月时图书馆、演讲厅先行开幕，11月时博物院用房开幕。大楼总高六层，底层为入口大堂、衣帽间、储藏室及锅炉房等；二层为演讲厅，以伍连德命名，用以表彰其对公共卫生的杰出贡献；三层为图书馆，包括阅览室、服务台、管理员办公室及书库等；四、五两层为博物院，其中位于四层的大熊猫展柜直接朝向博物院入口，引人注目；六层为办公房间。免费对外开放的图书馆、博物院吸引了众多民众前来阅览、参观，演讲厅也定期举办各类面向公众的讲座，传播文化艺术、自然物产等方面的知识。 中国银行大楼：黄浦江畔的“阅江楼阁” 外滩中国银行大楼位于今中山东一路23号。 中国银行上海分行最初位于原大清银行上海分行行址（今汉口路50号）。一战后，中国银行购得并迁入位于仁记路（今滇池路）22号的德国总会大楼（建筑朝向外滩的立面为今中山东一路23号）。由于业务发展迅猛，以及中外银行的激烈竞争态势，中国银行将自建大楼事宜提上日程，于1930年购进与德国总会毗邻的地皮，并开始从年度盈利中留存新楼建造之专款。 1934年，中国银行董事会决定在洋行林立的上海外滩兴建一座足以“象征中国银行之近代化，信孚中外”的新式大楼。彼时的上海虽开埠仅几十年，却在寰球大变局中以极其独特的方式，蝶变为中国和远东地区最大最国际化的近代工商业城市。外滩是近代上海城区的“头版”，背景各异的沪上翘楚竞相跻身于此，皆不遗余力地在建筑上逐浪弄潮；滨江一线建筑群愈加缤纷璀璨，却长期缺乏中国风格的建筑语汇，常令国人汗颜，更平添了对中国银行大楼的期冀。 外滩在1925年之前也是以西方新古典主义为主流建筑风格，以1923年落成的外滩汇丰银行大楼（今中山东一路12号）为顶峰。1927年落成的外滩江海关新楼（今中山东一路13号），虽整体上仍是新古典主义风貌，但其顶部钟塔造型和整体立面质感，具有明显的装饰艺术派韵味；1929年落成的沙逊大厦（今中山东一路20号和平饭店），已整体采用装饰艺术派风格，并以摩天大楼的雄姿成为外滩新的制高点，且与中国银行仅一窄街之隔。 这一时期除有民族资本跻身上海金融头部梯队，又有留学西方的中国建筑师相继学成，归国执业，建筑师陆谦受就是其中杰出代表，1935年当选为中国建筑师学会副会长。与在海外出生的李锦沛不同，陆谦受在国内出生，幼年时随家迁往英国。1929年，中国银行在伦敦开办了第一家海外办事处，并为办事处寻找建筑师。尚在伦敦英国建筑学会建筑学院就读的陆谦受，始与中国银行结缘，先是得到负责海外业务并兼任上海分行经理的贝祖诒特别赏识，后又被行长张公权尤为青睐。次年，陆谦受毕业后即来到上海，出任上海中国银行建设科科长，与英商公和洋行联合设计外滩中银大楼。1934年，四行储蓄会大厦（今国际饭店）落成，刷新全中国和远东地区建筑高度纪录，引发轰动，其“纽约摩天大楼Art Deco”风格比沙逊大厦更为现代。外滩中银大楼的早期方案也曾呈现出更“纽约”的样式和更高的“身高”，但历经波折于1944年方得以落成时，最终采用了融合中式元素的装饰艺术派风格，不仅弥补了外滩一线的“国语”缺失之憾，还在与沙逊大厦的并肩相处中达成了有利有节的巧妙效果。 外滩中银大楼的屋顶和楼身都颇具匠心。大楼耸立于浦江之畔，在外滩一侧顶部升起，覆以中国传统的蓝色琉璃瓦四角攒尖顶，檐下饰以石质斗拱，颇具中国经典的“望江楼阁”意境。相较于身旁沙逊大厦陡峭的金字塔顶，中国银行的四面攒尖顶平缓柔和，大气从容，并在顶尖略低于沙逊大楼的情况下，使得中国银行的檐口高度反而大大高出沙逊大厦，楼身显得比后者更为巍峨。楼身通体用金山石饰面，质朴厚重，强调垂直线条和主入口门斗体量，点缀装饰中式镂空花格窗、祥纹雕花等，既鲜明有别于沙逊大厦的楼身样式，又在整体质感上和谐融通。 20世纪50年代先后落成的香港中国银行大厦（老楼）、新加坡中国银行大厦，都采用了类似的楼身样式，形如外滩中银大楼的“亲兄弟”，成为近代时期中国银行的视觉符号。 大陆银行大楼、聚兴诚银行大楼：第一代华人建筑师事务所的“中华风格” 大陆银行大楼（旧址）位于今九江路111号。 大陆银行，由谈荔孙于1919年在天津创办，后陆续在多地设立分行。作为民族资本在银行业的杰出代表，大陆银行与盐业银行、金城银行、中南银行一起，被誉为“北四行”，是当时华北地区最大的一股金融力量。大陆银行成立后在第二年即南下成立上海分行，并准备以上海为基地，向长江下游三角洲进行扩张。其先是在天津路与河南路转角处自建办公大楼，但随着业务日益壮大，老楼空间愈发捉襟见肘。 1930年，谈荔孙决定在九江路靠近外滩地段购地，委托天津基泰工程司设计上海分行新大楼。1933年，新建的大陆银行大楼正式落成并投入使用；1940年，大陆银行将总管理处由天津迁至上海，并将办公地设在大楼内；1943年，大陆银行总行也迁至上海，大楼自此正式成为大陆银行总行地址。 大陆银行这座九江路大楼，内设中国古典样式的议事厅，外有“中华风格”之弦外之音。虽然其楼身的折线退台外形与几何化的装饰图案，直观地符合西方装饰艺术派建筑特征，且无明显的中式“外衣”，但顶部层叠的兜边“勾栏”造型却镜鉴着中国古代官式建筑的“寻杖栏杆”法式，加之砖石外墙的坚实质感，共同映射出中国经典的“高台凭栏”之遐想。这种令人玩味的建筑语汇又恰与中国传统的处世智慧“互文”，体现出设计者的意趣与品位。 受托设计大楼的天津基泰工程司（在本文中简称“基泰”），是第一代中国建筑师事务所，于1920年在天津开业，英文名为S.S.Kwan&Co.Architects&Engineers，创办者关颂声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1924年，基泰邀请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的朱彬加入，英文名改为包含关、朱二人英文姓氏的Kwan,Chu&Associates，采用了国际上建筑师事务所常用的合伙人模式，并在天津、北京、沈阳等地执业；1927年，基泰邀请同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杨廷宝加入，成为第三位合伙人，公司英文名也改为Kwan,Chu&Yang Architects and Engineers。 基泰业务起步之地的华北，热衷前朝京畿的建筑样式。随着国家的政治和经济重心由京津转向宁沪，1928年，基泰也南下开设事务所。作为基泰进入上海的首个作品，大陆银行大楼“中华风格”之含蓄，或是出于对地域文化差异的谨慎。在后续的上海交通大学牌楼大门、大新公司大楼（今第一百货公司）、聚兴诚银行大楼等项目上，基泰的“中华风格”设计特点就显而易见了。 聚兴诚银行大楼（旧址）位于今江西中路246号—250号。 聚兴诚银行于1914年在重庆注册成立，是近代四川第一家银行，于1919年开设上海分行。鉴于上海房地产市场的繁荣，聚兴诚银行上海分行设有地产部，由代理房地产经租发展到房地产投资。聚兴诚银行上海分行曾租驻在江西路九江路路口的客利饭店内，至20世纪20年代中期时已因楼房简陋、设施陈旧而难以为继。1930年代，擅于房地产业务的聚兴诚银行收购了房东的物业，并于1935年开始立足原址筹建聚兴诚银行上海分行大楼，该地块在九江路上与大陆银行大楼（今中投大厦）仅向西间隔约50米。 1937年第一期《建筑月刊》刊发了“聚兴诚银行新厦预志”： “本埠聚兴诚银行因业务发展，原有行屋不敷应用，特斥资百万，在九江路江西路角兴建十四层大厦，约于明岁四月可以落成。此新建筑之设计者，为著名之基泰工程司。特征颇多，最著者为一宋代式之亭子，矗立于距离街面之十层楼上，在热闹城区，饰以古代建筑，在该行实开其先声；有此点缀，实增风韵不少。 新建筑之中部，高离街面一百九十尺，冠以钟楼，高凡三层。中部之两翼，各高十层，顶缘中国宫殿建筑之双层屋檐。外用浅黄式之大理石，屋顶之亭及收进处之屋檐，配以蓝色瓦之顶，相互映辉，更感宋代建筑之雍容华贵、倍觉浑穆。落成后，银行部占用三层，为下层，地下层及夹层等。营业部份如信托部储蓄部及银行部等，均在下层，内部布置，悉遵古式。将由江西路九江路角大门进出。自二楼起系为出租写字间，由江西路进出。有二高速度电梯及一运输梯，专司升降，以求便利。全部建筑装有空气调节机云。” “预志”后附的设计图纸，展现了聚兴诚银行大楼立面方案全貌，显示其意图成为与不远处外滩中银大楼辉映的中式楼阁。然而时运不济，因同年抗战全面爆发，这套方案未能完整付诸实施。刚建造完第四层时，大楼就受战争影响而停工，蓝图未酬，殊为遗憾。1940年底，聚兴诚银行无奈迁入仅有四层的新楼。开工近半个世纪后的1983年，大楼才得以继续建造完成。虽然后续建造的楼层大大简化了原设计方案，钟楼、勾栏、顶缘双层屋檐等“中华风格”部品都被取消，但由于早期底部四层基本按图施工，特别是主入口朝向街口的三层高飞檐门罩，瓦面坡顶、斗拱铺作、交接梁架、镂空花墙等一应俱全，因而仍鲜明呈现出中式建筑风采。 （作者为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