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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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债”的女人

时间:2023-10-06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彭瑞高 点击:
摄影/日升 1 初见 老爹要进的养老社区,价格不菲,单护工费就要上万元。进院路上我就想,能拿这万元月薪的护工,是个什么样的人? 车停地下车库,一位女护工已等在那里:五短身材,甚是壮实。我暗自点头。老爹已经失能,上床、下床、如厕、洗澡无一不要助力
摄影/日升

      1 初见

      老爹要进的养老社区,价格不菲,单护工费就要上万元。进院路上我就想,能拿这万元月薪的护工,是个什么样的人?

      车停地下车库,一位女护工已等在那里:五短身材,甚是壮实。我暗自点头。老爹已经失能,上床、下床、如厕、洗澡……无一不要助力,力气小的护工还真不行。这五短身材,跟我差不多,重心低,吃得住分量,是我中意的模样。

      管家介绍,这护工姓葛,从苏南调来。我便再次打量她,一时竟看不出岁数,只是梳着一根很粗的马尾辫,显出力道与年轻相。上了楼,到了亮处,才见她还涂着口红,这就有隆重的意思了。我有点感动。她见我白头,让我叫她小葛。

      老爹进了房,要下轮椅、坐椅子。这照例是我的活。正要动手,小葛伸手拦住,说:“你不要动,我来。”只见她贴面站到老爹跟前,将老爹两手往她肩上一搭,自己微微下蹲,一手扶老爹腰,一手拉老爹后腰裤带,轻轻一提,就让老爹从轮椅上站起。老爹年轻时壮实,眼下身体愈沉,我还来不及吃惊,小葛又抱住老爹,一转身,安安稳稳坐上椅子。

      我和妻对视一眼。看得出,这护工是经了培训的。

      2 子债

      为让老爹顺利过渡,我们也借了房,陪着在养老社区住下。这样跟小葛相熟也就更快。

      小葛是苏北淮安人,第一次来上海。之前,她在苏南一家老人院当护工,一人护理六七位老人。她说自己每天都忙不过来,常常这位老人便溺没清完,那位老人又吐得一塌糊涂……

      “这次你们老爷子要护工,上面一说,我就来了。”小葛快人快语道,“这里楼房这么漂亮,设备这么先进,到底是大上海,跟我在苏南不能比,还一对一!”

      见她那么乐观,我就说,小葛,你要有思想准备,老爹多病,性子急,既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你工作会很辛苦。她回说,没事,我有办法,跟老爷子处久了就好。

      她这么一说,我们也稍感放心。过去多少年,老爹对进养老院,情绪一直是抵触的,一说起就摇手,不谈。这回进养老社区,却不见反感的意思,是他终于觉悟,还是初见小葛就有了好印象?一切尚待观察。但我们心境有好转,这是实实在在的。春节前,保姆回乡,恰逢老人发病,我们陪着他栉风沐雨、出入医院,数度急救,弄得我们几乎瘫倒。这一下,似可以喘口气了,像穿过长长的黑夜,见到了曙光。

      小葛实诚,毫不掩饰自己目的就是出来挣钱,第一天就对我们说:“我不怕脏,也不怕累,我只想多挣点钱。家里欠债,压死人。”

      原来她儿子开了一家小公司,搞装修的,前年某个环节出毛病,损失了一批材料,结果欠下别人八十多万元。在她眼里,这就是一笔了不得的巨债。一番挣扎后,老少都认命,决定除儿媳妇在家哺育婴儿外,全家出动,打工还债。儿子一边打工,一边考工程师证,只求日后翻身,永世不再欠债;她丈夫,则去了一家石粉厂。

      我说:“石粉厂粉尘多,会不会得矽肺?”

      小葛说:“没事,他戴口罩。别人不做长夜班,他干,一月七千元呢。”

      我问:“你呢?”

      她说:“我在苏南当护工,一月五千。”

      我又问:“那这里给你多少?”

      她眼睛一亮,说:“六千!比苏南还多一千!”

      妻看我一眼,不吱声。护工费,我们每月交了近万元,可到护工手里,怎么就成六千了呢?这护工公司够狠的。

      我对小葛说:“你家三人打工,每月总收入算两万元,不吃不用全还债,也得四五年,这怎么弄?”

      小葛笑着说:“没事,四五年很快的。我小孙子五年后上学,那时债不就还清了吗?”

      一说起小孙子,小葛就抑制不住开心,还给我看视频。这孙子的视频,是她一天里最重要的享受,孙子在手机里咯咯笑,她在手机外眯眯笑。只有儿媳妇出现时,她脸色才会严肃些,因为她俩谈的全是债务大事。她信得过儿媳妇。每月工资到手,她悉数交给儿媳妇,身边一点钱都不留,为的就是让儿媳妇早日把债还清。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3 王姐

      那年妻不慎摔伤,躺进一家养老社区治疗康复。

      派来照顾她的女工,大家都叫她王姐。

      王姐也来自苏北,不过是盐城的。王姐举止文雅、知书达理,还很能干,一望而知是经了世面的,这样的女人怎会来当护工呢?一问,原来也是给债逼的。

      王姐家欠债更厉害了,不是几万几十万元,而是几百万元。她家原先开厂,生产壁纸、装饰布。老公贪大求发,盲目扩张,结果经营失败、资金断链,好好的一家工厂竟倒闭了。

      厂子关门不算,连夫妻也散了。老公真狠,连年盲目投资、经营失策,都是他闯的祸,现在却抽身而去,把一屁股债全推给王姐。王姐当过老板娘,住过洋房,有过汽车,曾日进斗金,眼下却两手空空。跟人回忆,她常说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妻问她:“就靠你出来打工,能还清那债吗?”她反问:“那怎么办?总不能躺倒吧,人还得活下去啊。”

      那段时间,王姐陷于债务旋涡,常要离开岗位,去应付那些烂事。护理院又管得严,让她手足无措。妻知道她的难,常为她“打过门”。记得那是个大热天,王姐急着回乡找律师,几百公里路,当天必得来回,还要瞒着管理员,那种恓惶,想想也心焦。妻像自己违纪似的,守着手机等王姐消息,怕她在外面出什么事。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王姐悄无声息回来了,见到妻,居然笑盈盈的,从背后拿出一大捧鲜红的康乃馨!

      隔一天,王姐郑重其事地与妻商量,说她每天要行跪拜礼,因找不到合适地方,想在病房里做,问妻可以吗。妻一笑说,你做吧。此后,每日她行她的礼,妻看自己的书,互不干扰;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却成了难忘的疗伤风景。我去病房探妻,也常见这场面。王姐一次要做完一百零八次“五体投地”大礼,这对一个年已半百的女人来说,体力上是个不小的考验。但我又想,心有所念,正是王姐不竭的动力;一个正在搏命还债的人,内心又怎能缺少动力呢?

      妻伤愈出院不久,王姐就被养老社区除了名。但妻与她一直保持着联系。几个月后,她跟妻说,她现在在干“长护险”,这工作,时间上自由些,薪酬还比养老社区高。王姐还说,她买了英语教材,准备学英语;有机会,她要去做“涉外保姆”,她要挣更多钱,尽快把债还掉!

      4 “走了!”

      同楼的护工问小葛,你身边不留一点钱,把钱都寄回家,你自己日子怎么过?

      小葛总说,没事,我东家兜底。她进进出出乐呵呵的,老爹也显得很开心。原先他在家整天枯坐,现在居然找到“搭子”,搓起了麻将。几位“搭子”中,有87岁的老伯伯,94岁的老奶奶,再加上92岁老爹自己,即使算上小葛,这桌“长寿麻将”的总年龄也已超过320岁!小葛逢人就说,他们这桌“搭子”是“绝配”!

      生活如此轻松,反让我隐隐不安。我总觉得,日子不会这么长久太平,指不定哪天,生活的浪潮又会把我们掀翻。多年风雨兼程,我们已不习惯享受稍长点的静好岁月了。

      果然没几周,老爹就又病倒了。是小葛最先发觉的异样:一是老爹连麻将也不想打了;二是他总喊口渴;三是偶有尿液滴在地上,她觉得有点粘鞋。病势如此迅疾,以致老爹很快面如土灰。他闭着眼,急急喘气,闭不上的嘴,像一只黑洞。

      这时,小葛提醒我们看一个地方,说,老爹消瘦得这么快,虎口(合谷穴)这里,那块小肌肉突然不见了,“这不是好兆头。”她喑喑地说。

      小葛当护工,送走过许多老人。她提供的细节,有一种难以明说的神秘感,甚至是宿命感,令我印象无比深刻。

      老爹确实是不行了,偶尔睁眼,一片迷茫。我们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可怜他失语三年,妻问他想说什么,他用笔写下六个大字:“走了,走了,走了!”

      我闭下眼,却看见一个英雄,赤着膊,骑在马上,在夕阳下的三岔路口,回身向我们挥手。一辈子威武不屈的老爹,这是在向我们告别吗?

      一对医生夫妇告诫我们:你们现在有三个选择,上策送大医院急救,中策就近入院,下策原地观察。

      我们不甘心老爹就此“走了”,当天就叫救护车,把他送进一家大医院分院;三天后,又把他送进总院。

      小葛跟着妻陪护老爹,我负责为她们开车。我曾担心这个组合会分解。因为有太多保姆,主人一进医院,就“撂挑子”回家。我们也作好了这方面准备。但可告慰的是,小葛二话没说,就一头钻进病房,日夜忙在老爹身边。

      那又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医院停不了车,我一次次驾车擦过那幢百年老楼。我知道在这楼里,医生护士在为一位垂死老者奔忙;还有我的妻,与一位苏北农妇一道,紧紧攥住老人的手,走在命悬一线的钢索上。妻的微信,每天多是“小葛”——

      “你快送护理垫来。老爹难受,不断扯管子,小葛一夜没睡。”

      “又发病危通知了!医生诊断老爹感染新冠。小葛说对不起,是她先‘阳’,再传给老爹的。”

      “长假第一天,病床空了。小葛说,这下她可以上床好好睡一觉了……”

      上激素、上抗生素、上辉瑞P药、上默沙东m药……妻说,她和小葛已接近崩溃。医生过来安慰说:“你们尽力了,我们也尽力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病人家属都懂。

      5 奇迹

      但半个月后,老爹居然重新站了起来!人们都很吃惊,包括医生护士。

      小葛见了我,拉住老爹手,让我看他虎口这里的“合谷穴”,说:“看见吗,这里丢掉的小肌肉,现在又回来了!”

      在她看来,这块小肌肉回来了,就是生命回来了。

      小葛说话时,老爹面色平静,仿佛他不是冲破了鬼门关,而是从外地旅游回来。一瞬间,我内心升起一股敬畏感:只有那些跨过鲐背之年的长者,才配拥有这样的平静!

      出院后,老爹离不开医疗支持,只能住进养老社区所属的护理院。这里没有独门独户的房间,护工伙食也差了许多。

      小葛却说:“没事,只要能吃饱,有力气干活就行。”

      妻知道小葛心里放不下那笔债,就对她说:“到这里后,护工公司给你的月薪也会比以前低,但你不要担心,我们会保证你收入不减。”小葛说:“那你们不是吃亏了吗?”妻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工作辛苦,这点钱是应得的。”小葛说:“上海人也不容易,你们负担也很重。”妻笑笑,在微信上转完账,叮嘱小葛:“快把钱给你儿媳妇汇去,好让她抓紧还债。”

      老一辈的人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来还债的。现在想起这句话,我眼前就会浮起小葛和王姐的影子,还有那一束鲜红的康乃馨。面对各式各样的人生宿债,她们是我的老师;而那束康乃馨,则是她们永远不败的标志。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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