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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李储文:我亲身经历的西南联大(下篇)

时间:2016-10-12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高渊 点击:
骑洋马送钱:闻一多是条硬汉子,吴晗对时局不发表意见。 高渊:你和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交往多吗? 李储文:当时昆明有个金铺老板姓熊,是个爱国商人,他想为教育做点贡献,每个月为西南联大的几位知名教授送点钱。钱不算多,是法币,通货膨胀贬值得很快。 这个


      骑“洋马”送钱:“闻一多是条硬汉子,吴晗对时局不发表意见。”
 
      高渊:你和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交往多吗?

      李储文:当时昆明有个金铺老板姓熊,是个爱国商人,他想为教育做点贡献,每个月为西南联大的几位知名教授送点钱。钱不算多,是法币,通货膨胀贬值得很快。
 
      这个熊老板很相信青年会,他把这事托我们做,因为他不想留名。在青年会工作有一个好处,就是大家都很相信你。这个送钱的事就由我来做,我每个月骑着“洋马”,前面有一个篮筐,放一些吃的东西,下面都是钞票,挨家挨户地给几位教授去送。
 
      高渊:主要送给哪几位?
 
      李储文:有不少人,像闻一多、吴晗、潘光旦、曾昭抡、华罗庚、叶企荪等等。他们一开始都住在校内,但住宿条件非常差,有的昆明当地的学生看到老师生活太苦,就把宿舍(联大当时用了昆明昆华中学的学生宿舍,那里的条件好些)让给老师住,自己回家住。所以我要校内校外地跑。
 
      高渊:你跟谁交往最多?
 
      李储文:闻一多。他原来住在校园里,房子很小。华罗庚家遭到日本空袭被毁后,一家人住进了闻一多的家,两家人十多口,合住三间房。
 
      华罗庚和我笑谈他写的诗《挂布》,描述他们隔帘而居的生活,我至今记得其中的两句:“布东考古布西算,专业不同心同仇。”这是他们患难与共的生动写照,即便这么艰苦的生活,他们也完成了丰硕的研究成果,闻一多写了《伏羲考》,华罗庚写了《堆垒素数论》。我看到华罗庚常坐在地上,在一块小黑板上潜心演算数学,真是锲而不舍。
 
      闻一多有种诗人般的气质。李公朴被害后,闻一多在追悼会上讲,你们谁是特务,有种的站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在那时候,这种话没有人敢讲的,所以我说他是诗人气质,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
 
      高渊:国民党特务是不是很早就盯上闻一多了?
 
      李储文:在闻一多遇刺之前,国民党特务就在昆明一个叫“日昇楼”的城门上,挂了一幅标语,上面写的是“闻一多夫”。因为苏联人的名字大多有个“夫”,特务们说闻一多拿了苏联津贴,是苏联间谍。其实这怎么可能,他是条硬汉子。
 
      高渊:你对吴晗印象怎么样?
 
      李储文: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个明史专家,对时局不大发表意见,经常写学术文章,感觉上是个很纯粹的学者。他的太太身体不好,家里又雇不起保姆,所以他没办法,早晨要教授大人自己去买菜。
 
      和教授们聊天:“曾昭抡夫妇借宿学生服务处,潘光旦称我 ‘李公’。”
 
      高渊:曾昭抡是著名的化学教授,他当时情况怎么样?
 
      李储文:曾昭抡教授是清朝名臣曾国藩二弟的曾孙,是我国化学界的一代宗师。他作为理科教授,积极投身抗日民主运动,敢于撰写评论时局的文章,热心参加进步学生在青年会举办的报告会、演讲会和抗日宣传活动,在教育界很有影响。我们聘请了曾先生担任昆明学生救济委员会主席。
 
      高渊:曾昭抡的夫人俞大絪家世显赫,你见过她吗?
 
      李储文:他们夫妇都是曾国藩的后代,有一次,俞大絪来看曾先生,没有地方住,我就跟他们说,学生服务处这里还有一个小房间可以住,他们住了好几天。
 
      解放以后,他们夫妇都在北京大学教书,曾昭抡还当过教育部副部长。“反右”的时候,曾昭抡被打成右派,后来他去了武汉大学教书,武大把他当宝贝,他确实是大化学家。
 
      高渊:潘光旦当时是西南联大教务长吧?
 
      李储文:对,他是社会学家。我去他家,他还请我吃过饭,这个待遇在别人家里是没有的。可能因为研究人类学,所以他对亲戚关系比较敏感,跟我聊起来,居然发现我的二舅妈是他的表妹,他很高兴,就让他夫人准备很好的饭菜一起吃,还不止一次。当时大家生活都困难,这是很高的礼遇了。
 
      他当时40多岁了,是大学者,我才20多岁,但他对我很客气,我称呼他“潘公”,他也一直叫我“李公”。
 
      高渊:潘光旦的思想倾向怎么样?
 
      李储文:他为人很随和,但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早年去美国留学前,当时的清华学堂校长不赞成,潘光旦因为体育活动而失去了一条腿,但他身残志坚,决心赴美留学,幸而得到后任校长同意。他在美勤奋学习,成就斐然。
 
      西南联大从长沙迁徙到昆明,3000多师生组成的步行团,潘光旦教授是其中之一,一路上历经艰辛,还坚持社会调查做学问。后来有一次,“三青团”的人向他报告说,从壁报上看,学生服务处有左倾学生活动,潘光旦立即反驳说:“不会的,那里由我的亲戚负责,不会!”
 
      高渊:你具体怎么做这些教授的工作?
 
      李储文:我利用每次送钱的机会跟他们聊,告诉他们不要只看国民党军队,我们还有在敌后坚持抗日的八路军和新四军,他们也很有战斗力,在跟日本鬼子顽强战斗。我促使他们参加符合他们身份的抗日活动,还通过他们联系更多的群众,目的就是要壮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我跟这些教授们都很谈得来,因为国民党腐败,这是大家都公认的。当时社会的通货膨胀,让他们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结交“飞虎队”:“我们经常一起聊天,有一次三四个人坐在一张床上,把床都坐塌了。”
 
      高渊:前几天有几位美国“飞虎队”的后代来探望你,当时你是怎么开始跟美国兵交往的?
 
      李储文:我在昆明住下来以后,恩来同志交给我两大任务,要为壮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而努力。应该说,我这两项工作都完成得还可以。
 
      因为青年会的关系,我认识了昆明当地一位主教,他家里经常办派对,有不少美国兵来参加,在这个场合就认识他们了。
 
      高渊:那些美国兵是“飞虎队”成员吗?
 
      李储文:跟我熟的几个都是“飞虎队”的地勤人员,主要是测绘地图的。我和西南联大的马识途、张彦、周锦荪、涂光炽、许乃炯等,渐渐和这些美国兵成了好朋友,几乎每个周末或节假日,我们和爱德华·贝尔、霍华德·海曼、杰克·艾德尔曼等,都要在学生服务处聚会,或者在大观楼公园的草坪上聊天。
 
      有一次,我们三四个人坐在一张床上聊,把床都坐塌了。还有一次聊得太晚回不去了,他们就只能在桌子上睡一觉。
 
      高渊: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李储文:我跟他们介绍中国的抗战形势,介绍共产党在敌后根据地怎么坚持打日本鬼子,为他们口头或书面翻译《新华日报》和《群众》杂志上的文章。他们不仅自己认真听,还以各种方式转回美国传播或者发表,无形中成为中美人民之间的一条信息通道。
 
      他们多次说,他们支持中国人民进行的抗日战争,这是反侵略的正义战争。他们也向我们介绍美国的情况,我们还一起讨论未来,憧憬美好的明天。他们表示想访问延安,想见见毛主席。
 
      引见毛泽东:“我帮三个美国兵实现心愿,毛主席不仅见了他们,还请他们共进晚餐,畅谈战后愿望。”
 
      高渊:毛泽东在重庆会见三位美国兵,这件事当时国际影响不小,具体经过怎么样?
 
      李储文:抗战胜利了,这三个美国大兵准备回美国,他们先到了重庆。正好我也去重庆出差,听到大街上报童大声地用四川话吆喝:“毛泽东到重庆啦!”原来毛泽东应蒋介石之邀,来参加重庆谈判了。
 
      我想,这是帮助我们的美国朋友实现愿望的好机会。我向龚澎同志做了汇报,请她向周副主席、毛主席转达他们的愿望。出乎意料的是,毛主席欣然同意会见这些美国大兵。
 
      我先带他们到八路军办事处见龚彭,和他们约好,我走在前面,他们保持一点距离跟着。我手上拿着一张报纸,走到办事处门口,就把报纸掉到地上,这样他们就知道地方到了,自己进去。
 
      1945年9月16日在红岩村,毛泽东和周恩来会见了他们。毛主席问他们美国的情况,说:“美国人民是我们的朋友嘛。”请他们回国以后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人们,表示他相信中美两国人民一定会建立起伟大的友谊。毛主席还和他们共进晚餐,一起合影留念。
 
      后来龚澎告诉我,那天毛主席很高兴。三个美国大兵送的香烟被工作人员分了,毛主席看了哈哈大笑:“美国大兵送我香烟比赫尔利多,可见美国统治阶级代表和美国人民对我们的友谊是不一样的哦。”
 
      高渊:这三个美国兵思想上都倾向共产党吗?
 
      李储文:他们三个人中间,爱德华·贝尔是左派。霍华德·海曼也倾向于左,他来中国前,他的未婚妻鼓励他要表现进步,这样才愿意跟他结婚。杰克·埃德尔曼年纪最轻,他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资助了不少中国留美学生。他现在还健在,住在洛杉矶。
 
      这些美国大兵很真诚,很真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贝尔、海曼多次访华,九十年代我也曾与他们在美国相聚。我们在战斗中凝成的友谊,是人间最珍贵的情感,足以超越时空,令人铭记在心,永志难忘!
 
      高渊:除了跟美国兵交往,你当时跟更高层的外交官联系多吗?
 
      李储文:我跟美国和英国领事馆的新闻处处长都很熟,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有一次和美国新闻处处长聊天,他跟我讲,你不要看我们跟国民党是盟友关系,但我这里肯定有军统特务,当然我们也会安排人去国民党机构里面工作。
 
  高渊:你跟他们聊点什么?
 
      李储文:我主要跟他们讲国民党怎么腐败无能,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如何牵制日军、削弱日军战斗力的斗争。记得1944年时,侵华日军又启动了一轮攻势,目的是直指西南大后方。当时已经打到贵州毕节了,昆明很危险。我就跟美国兵说,如果日军打进来,我们可以安排你们去游击区。因为驻扎在昆明的美军都是空军,他们打不了地面战。
 
      追忆与感慨:“我天天看东京审判庭审记录的英文影印本,一共80本,已经看到了第26本。”
 
      高渊:抗战胜利的那天你在哪里?
 
      李储文:我就在西南联大。记得日本宣布投降那天,大家都高兴极了,学生们都在欢呼,我也是无比激动。
 
      高渊:抗战胜利后,你就离开昆明了?
 
      李储文:当时青年会觉得我在昆明干得不错,推荐我去日内瓦的世界青年会工作。我是1946年从上海出发的,在日内瓦工作了三年。
 
      高渊:你担任的最后一个公职是什么?
 
      李储文:我是1983年去香港,担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我在香港前后工作了6年,1988年底退休的。回上海后,接替罗竹风同志担任上海市社联主席,当了很多年,一直到2010年卸任。
 
      高渊:现在每天喜欢做什么事?
 
      李储文:我老了,现在每天看《东京审判》。这套书就是当年审判日本战犯的庭审记录,是英文影印版,我花了3万多元买了一套,总共80本。这套书很真实,详尽记录了当年的庭审经过。看到这些,就想起70多年前的日子,想起当年的艰苦生活,抗战能够取得胜利真是极为不容易。
 
      高渊:时隔70多年后,现在回忆那段抗战岁月,最大的感慨是什么?
 
      李储文:我记得就在抗战胜利后,恩来同志问了我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当时美国已经在日本扔了原子弹,日本宣布投降了。社会上有一种舆论,说中国抗日战争之所以取得胜利,就是因为美国扔了原子弹。
 
      恩来同志问我,你对这怎么看?我说,我还没想明白。恩来同志讲,那个说法是不对的,日本帝国主义之所以被打败,就是因为中国人民、世界各国人民前仆后继、艰苦卓绝地抵抗帝国主义,这才是根本原因。我们一定要铭记历史,铭记我们为和平所做出的奋斗和牺牲,珍惜今天的生活,为国家的繁荣昌盛而努力工作。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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