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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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啊读

时间:2020-11-14来源:1313美篇 作者:郑良 点击:
我是69届初中生,毕业那年就像现在的孩子在众多的学校中选择一样,我在江西、安徽等等中选择了反修最前线黑龙江。 算是工作了,文化程度也成了初中毕业,可我每次这样填表时总觉得底气不足:我真的毕业了吗? 没有证书。没考试哪来证书?再说了,初中三年学
  
  我是69届初中生,毕业那年就像现在的孩子在众多的学校中选择一样,我在江西、安徽等等中选择了反修最前线黑龙江。
    算是工作了,“文化程度”也成了初中毕业,可我每次这样填表时总觉得底气不足:我真的毕业了吗?
    没有证书。没考试哪来证书?再说了,初中三年学到什么了?怎么考?再说了,有哪位老师敢对革命小将出难题?再说了,那年头谁有证书?有什么用?甭再说了,其实,初中毕业说白了就是在初中待了三年。不然凭啥尊你一声“知青”?
    在北大荒的林场,我成了一名小木匠,花了9年熬成了“老木匠”。在锛凿斧锯都基本掌握后才发现,我这个所谓的知识青年最缺乏的偏偏就是知识!
    起先,每当盖房子前,师傅们都会先把房架1:1地画在空地上,然后依样画葫芦地套出样板,再用样板复制一个个房架。这就是传说中的“放大样”。
     “这么麻烦,不能计算吗?”每当我有疑问,师傅便会瞪我:“你来?”
    虽然在中学里也摆弄过几下圆规三角尺,可是三年来我只学到了三角形的内角和等于180度。算下来大概平均一个礼拜学1度!
    真的不能用计算来替代“放大样”吗?不甘心。
    终于觅到了一本李瑞环的《木工简易计算法》,书中深入浅出地介绍了造房子的各种快算法,还有详细的表格数据备查。“放大样”果然被枪毙了,大大提高了工效,把师傅们吓了一跳。
    很快我就明白了:没什么好得瑟的,我还只是一个没文凭的初中生。
 那一年,林场要给汽车队盖一个大车库,因为要停放吊车和安装修车用的行车,车库的中段就设计成高出一块。窗高,门高都没问题,问题在高出的屋顶。
     在结构衔接的协调论证会上,瓦工队长提议:中段高出部分的屋檐向山墙外挑出60厘米,这样漂亮,像天安门。
我反对,虽然我不懂空气力学,但是知道上海的高楼下面风最大。恰恰车库就盖在北山脚下,如有大风刮来,势必顺着两头低端的屋顶坡面往上折,正好掀掉漂亮又兜风的大帽子。我建议:屋檐最多探出20厘米,甚至干脆不要,直接将山墙砌过屋顶。如果非要外挑60厘米,建议贴着山墙内侧再加设两个房架,将檩子固定在房架上比直接搭在砖墙上牢靠得多。
可是瓦工队长说我这是脱裤子放屁——山里又不刮龙卷风。


  
  再三权衡后,领导拍板采用了好看的方案,甚至连我的加固措施都没采纳。于是后来发生的事不得不让我耿耿于怀。
  房子很快就按图造了起来,屋面上已铺好了油毡,刚要往上挂瓦片时,刮来一阵并不很大的风,屋顶一下就被掀领导没怪我为什么赌气不去参加抢险,反而怪我“谁叫你没文凭?”还是知青呢。换了是你,你是相信没文凭的初中生还是相信有文凭的大学生?
    我要读书!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有一张看得见摸得着一摔会响的文凭!
    我开始发奋。先报了函大的语文班,发誓要拯救我那惨不忍睹的写作,再让弟弟把他用下来的课本统统寄过来,数学,物理……
    读啊读,白天是体力透支,晚上是脑力透支,不就是少喝几回酒,少打几圈牌吗。读啊读,电池和蜡烛在无情地消耗着,我的羽毛好像渐渐地丰厚起来了。
    恢复高考那年我斗胆报了名。
    先考政治,记得监考老师宣布完纪律发下油印的考卷后加了一句:“有看不清的地方可以提问。”马上就有一考生举手:“名词解释里的‘国家’是指哪个国家?”我想笑,见没人笑,便憋住了。
    待考完语文后又听到一位考生竟然把古文《愚公移山》中的一段给译成了“我死掉以后,我的妻子还会生儿子”时,我看到了希望正在像吹气球一样地涨大。不过,气球很快就漏了:突然发现自己报考的专业全省只招一人!我当然不可能是那个人,还撑着看啥?立马走人回去上班!
    后来黑河的朋友传来消息说:听说林场有个考生考了一半弃考了,大概是理科不行。呵呵,如果那个人真是我,理科可是我的强项。后来又听说只要分数够,所报专业是可以调整的。我假装不在乎。
    回沪工作后才长出了一口气。反正要到陌生的电子技术领域去适应,便打算用业余时间系统认真地给自己充充电。我去夜校考初中,一不小心直接撞进高中。一定是那些电池和蜡烛在做功。
    三年后,因为分数,又被免试直送工人大学。在那里,老木匠驾轻就熟地成了班里的“制图大王”。可是,来之容易的机会往往得不到应有的珍惜,我辍学了,只因没照顾好一名孕妇,以至女儿早产夭折。
    84年调到了公司工作,那里的干部们正在抢电视大学企管专业的名额,谁都明白,那是一种半卖半送的待遇,哪会有我的份?
    我再次发奋:老子要读就读正宗的!妻子也毅然放弃了正在就读的学业和职称,准备专心在家休息以保住又将报到的宝宝。我明白她的心。当年,在恶补了3个月的文科后,我侥幸考进了上海财大。
    这才是我的梦。颤抖的手捧着大红的录取通知,想起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小学时我是个数学尖子,有次考试还拿过年级唯一的满分,学校里那么多人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
    我想起初中时花了三年光阴掌握的180度和那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
    我想起函大和工大、想起放大样和揭掉了天灵盖的车库……当然,我没忘记去想起那些为我壮烈牺牲的电池和蜡烛。
    有点学历果然好。因为它,我有过一点小小的权力。我的签字尽管分文不值,却能决定一个公司员工的各种求学、进修能否得到公款的支持。我重视这个权力,但没用它卡过谁,因为理解。也因为这个学历曾受聘于某财贸中专做兼职。我尽心尽力,无视合格率不搞淘汰,以至于我的教室人满为患,因为我要把每一名学员护送到最后的考场。
    总算为职工教育做了一点点事,居然还受到了市领导的接见。
    正应了那句“陋习难改”的老话:我又忘记珍惜而“辍官”了。因为实在受不了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无所事事,受不了讲话先绕圈做事先看脸的言不由衷。办公室里哪有钻技术、读职称、带学徒那样爽快、那样真实啊。何况本人动手能力远远强于动心计。
    促使我辞官还另有一个原因,它就像当年屋顶事件一样将了我一军,迫使我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
    八十年代末一天的课堂上,我正在阐述社会主义的6大特征,有位学员在座位上突然发问:“社会主义有没有阴暗面?”
  虽然备课时已预设了各种可能的提问,但意外还是不可避免了。我迟疑了两秒钟,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那好,请老师举例说明。”呵呵,来者不善啊!
  举例?这还不陷入纠缠不清的就事论事中去?自信还没那么低能。于是便大大地板书了两行字:“社会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性质”。在大家都认同了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后,我开始说明:一种社会形态中必然会有其他社会性质的事物存在,比如,在我们的身边出现过共产主义战士雷峰,也有剥削、迷信、腐败等资本主义和封建性质的残余与渗透,后者就是你看到的所谓阴暗面……
  “不善者”渐渐收起了得意,轻轻点头。
  次日,公司党委找我“聊聊”,“顺便”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以确认我未出格。
    他妈的有告密的?!一丝不祥掠过。想起父母都曾为共和国出生入死打鬼子,结果一个因无端的罪名冤死在史无前例的动乱中,一个也被奸佞诬陷饱尝监禁之苦。又想起下乡时就是最好的兄弟在我后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我不寒而栗,再也不敢“与官共舞”了!趁着此番尚未被撂倒。
    并非只有惊弓之鸟才讨厌躲在阴处施冷的惊鸟之弓。我B4阴暗小人!
    跟领导胡搅蛮缠了半年多,终于逃回了最“安全”的最基层,在相对纯净的技术领域,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读啊读。之间,又有几次“上上下下的享受”,我已无动于衷。
    终于拥有了令圈内人羡慕的技术职称和一大摞证书,其中浸透着同志的帮助,家人的支持和环境的逼迫。这些烫着金字的硬纸片使单位因资质级别提高而获益,自己得到的只是自得其乐和难言的累。

    大把的时光被读掉了。年纪真的不饶人,虽然离“痴呆”尚远,但许多零部件已开始不听使唤,尤其是内存极其有限的记性,就像一盘旧磁带:再老的歌都能播放,录,却不行了。
    我开始厌倦无聊空洞的培训和进修,厌倦外行领导的装腔作势指手画脚。终于,领导也厌倦了我对“新生事物”的“拎不清”。于是我很识相地将早已名存实亡的主人翁地位廉价出售给了昔日的“公仆”,带着多年打拼刻在身上和心里的伤痛,“潇洒”地与单位解除“婚约”下岗去了。
    今天,我常常危言耸听恐吓儿子:“不好好读书,将来没出息的!”儿子从不质疑,只是我行我素敷衍着。倒是自己在搞不懂了:这辈子读啊读的,活活将一个知青读成了“知叟”。可是,出息过吗?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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