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化似乎是世界小说的一种(不是唯一的)趋势。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有些篇近似散文。《白净草原》尤其是这样。都德的《磨坊文札》也如此。他们有意用“日记”“文札”来作为文集的标题,表示这里面所收的各篇,不是传统的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契诃夫有些小说写得很轻松随便。《恐惧》实在不大像小说,像一篇杂记。阿索林的许多小说称之为散文也未尝不可,但他自己是认为那是小说的。——有些完全不能称为小说的东西,则命之为“小品”,比如《阿索林先生是古怪的》。萨洛扬的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是具有文学性的回忆录。鲁迅的《故乡》写得很不集中。《社戏》是小说么?但是鲁迅并没有把它收在专收集散文的《朝花夕拾》里,而是收在小说集里的。废名的《竹林的故事》可以说是具有连续性的散文诗。萧红的《呼兰河传》全无故事。沈从文的《长河》是一部很奇怪的长篇小说。它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阖,没有强烈的戏剧性,没有高峰,没有悬念,只是平平静静,慢慢地向前流着,就像这部小说所写的流水一样。这是一部散文化的长篇小说。大概传统的、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有一点像山,而散文化的小说则像水。 散文化小说的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是结构松散。只要比较一下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小说,就可以看出两者在结构上的异趣。莫泊桑,还有欧亨利,耍了一辈子的结构,但是他们显得很笨,他们实际上是被结构耍了。他们的小说人为的痕迹很重。倒是契诃夫,他好像完全不考虑结构,写得轻轻松松,随随便便,潇潇洒洒。他超出了结构,于是结构更多样。章太炎论汪中的骈文“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打破定式,是散文化小说结构的特点。魏叔子论文云:“人之所谓伏应而不知无所谓伏应者,伏应之至也;人知所谓断续而不知无所谓断续者,断续之至也。”(《陆悬圃文序》)古今中外作品的结构,不外是伏应和断续。超出伏应、断续,便在结构上得到大的解放。苏东坡所说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是散文化小说作者自觉遵循的结构原则。喔,还有情节。情节,那没有什么。
有一些散文化的小说所写的常常只是一种意境。《白净草原》写了多少事呢?《竹林的故事》写得只是几个孩子对于他们的小天地的感受,是一篇他们的富有诗意的生活的“流水”(中国的往日的店铺把逐日随手所记账目叫做“流水”,这是一个很好的词汇)。《长河》的《秋(动中有静)》写的是一群过渡人无目的、无条理的闲话,但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生活气息。沈从文创造了一种寂寞和凄凉的意境,一片秋光。某些散文化小说也许可称之为“安静的艺术”。《白净草原》《秋(动中有静)》,这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阿索林所写的修道院是静静的。声音、颜色、气味,都是静静的。日光和影子是静静的。人的动作、神情是静静的。墙上的长春藤也是静静的。散文化小说往往都有点怀旧的调子,甚至有点隐逸的意味。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不认为这样一些小说所产生的影响是消极的。这样的小说的作者是热爱生活的,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是执着的。他们没有忘记窗外的喧嚣而躁动的尘世。 散文化小说的作者十分潜心于语言。他们深知,除了语言,小说就不存在。他们希望自己的语言雅致、精确、平易。他们让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于字里行间自自然然地流出,照现在西方所流行得一种说法是:注意语言对于主题的暗示性。他们不把倾向性“特别地说出”。散文化小说的作者不是先知,不是圣哲,不是无所不知的上帝,不是富于煽动性的演说家。他们是读者的朋友。因此,他们自己不拘束,也希望读者不受拘束。
散文化的小说会给小说的观念带来一点新的变化。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载一九八七年第五辑《八方》丛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