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约从1995年开始,他成为我们杂志的编委,2014年又成为杂志的顾问,一直支持杂志的发展。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和老人家也慢慢熟悉起来。未见上最后一面10年前, 2015年3月3日早上6点,我接到马立国兄的短信:“曾彦修同志于2015年3月3日4点43分在北京协和医院去世。”96岁的曾老魂归道山,虽然意料之中,但仍然觉得很悲伤。3月2日上午,经过一次抢救,曾老再一次脱离危险。立国兄告诉我,大夫说没有几天了。我当下想,今天必须去看看老人家。我给杜导正老电话,杜老又告诉李/锐老,我们一起到锐老家集合去医院。可是,当我们要出发时,立国兄又告,大夫认为,曾老刚经过抢救,不准任何人探视。我们只好作罢,各自回家。不过,在回家的路上,杜老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今天不见见老人家,恐怕就没有时间再见面了。于是,他命令司机掉转车头,硬闯医院。 在立国兄协助下,杜老费尽周折终于面见了曾老。 杜老从医院出来后立即给我电话:“我看他老面色尚好,戴着氧气面罩,眼睛还是明晃晃的,依旧清晰。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忍松开,我们两人眼睛都有点湿润了。他知道,我的到来,是代表了杂志社,代表了杂志20万订户、上百万读者啊。这里面的分量,我们彼此的心里一清二楚……”92岁的杜老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不得不说,还是杜老预感准确,两天后曾老就走了。我后来见到立国兄,“喟叹因之”,不胜唏嘘。 《平生六记》曾彦修学生时代向往革命,奔赴延安接受洗礼,并加入中共,先后在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和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1949年后,他随军南下,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南方日报第一任社长。1954年3月调北京,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1957年被划为“右派”,1959年摘帽。1960年到1978年,在上海辞海编辑所做编务工作。1978年夏调京。后任人民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等。1983年申请退休。 从履历上看,他与大多数知识分子所走的道路并无多少差异,但他的影响力却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为什么?2011年,在与曾老的一次闲谈中得知,年过90岁的他要开始写回忆录;2014年6月,这部名为《平生六记》的回忆录出版。何为“平生六记”?就是记叙他亲历的六次政治运动:镇压反革命运动、土地改革运动、三反运动、肃反运动、反右派斗争和四清运动。读完全书,我非常感慨:在我所读到的知识分子、老干部回忆录中,一讲到历次政治运动,基本上是讲自己被整被迫害的历史;少数有反思精神的人,还会写出自己整别人的行为。总之,不会超出整人、被整的叙事形式。 曾老这本书,却摆脱了那种叙事形式,专讲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不整别人,甚至在狂飙式的运动中,致力于为他人辩冤白谤。曾老《九十自励》云:“碌碌庸庸度此生,八千里路月和云。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在《平生六记》开篇中,他写道:“在我一生经过的一些大事中,我的原则是:一切按具体情况处理。明知其错的我绝不干。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我无条件地承担就是。世界上很多事情,常常都会有例外的,唯独有一件事情,我以为绝不能有例外,那就是:良心。”而能做到这一点,靠的就是“良心”。“良心”,让他“此生未整人”。为了不整人,他宁愿自己主持将自己划为“右派”。这在革命不断、运动不断、自我检讨不断的知识分子的人生中,这应该是凤毛麟角的个案。我想,这也是他在知识界拥有良好口碑的原因。“微觉此生未整人” 1951年,曾彦修担任广州《南方日报》社长。这一时期,镇反运动正在广州轰轰烈烈的展开。作为报社负责人,他必须按照上级党委的指示,为“镇反”大造舆论。可是,当他发现负责镇反的人,一次处决的人犯就有140多名时,他有些含糊了。在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个解放前的省教育厅长×××,经记者了解,是解放广州后又从香港公开回来的,这人要处决究竟是怎么回事?”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仔细核实了即将处决的140多人的罪名,罪名基本上都是一个:“一贯反动,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其实,都是“运动罪名”。为此,曾彦修将此事汇报给叶剑英,希望刀下留人。 最终,经过他的努力下,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三反运动,即“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当时把运动对象称为“老虎”,所以又叫做打老虎运动。《中国共产党历史》在评价这个运动意义的同时,也承认“在追查贪污犯即‘打老虎’阶段,由于推广‘作出具体计划’,定出必成数、期成数,并根据情况发展追加打虎数字’的经验,要求对于有贪污嫌疑的人‘大胆怀疑,搜集材料,试行探查’,许多地方和部门曾发生过火斗争的偏差。”可是,从曾彦修的经历看,三反运动中的“偏差”要严重得多。他看到的情况是,很多“老虎”都是硬逼、硬打出来的,根本上没有什么材料,或者找些事情来附会上去罢了。他说:我一看这些‘老虎’,吓了一跳。他们怎么可能会在进城之后,就立刻变成贪污分子呢?这些人,有些不是比我参加革命早么?他们中有哪一个不是经历过多年苦斗,不惜牺牲生命来干革命的呢?有些人还经历过几年艰苦危险的游击战争锻炼的,怎么一进城几天就变成贪污分子呢?……我从根本上不相信会有此等事情。 《南方日报》曾经在头版头条位置上刊登过两只大“老虎”:《南方日报》副社长杨奇和华南革命大学副校长罗明。但在运动后的甄别中,什么问题也没有查出来:罗明、杨奇半正式地平反后,报纸也照样在头版头条黑体通栏登出他们平反的事情了——不过未用“平反”二字。此后,曾彦修调到北京,出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1954年,由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进而对胡适思想进行全国性的大规模批判运动。运动结束后,由他负责编辑出版了八本《胡适思想批判》。但是,作为责任编辑,他居然一篇文章都没有看完。记得有一次与他闲谈时,我谈到了这八本书。曾老说:“我为什么身为编辑却一篇文章也未翻读过。原因也很简单,这些文字让人读不下去的,多为强词夺理的批判语言。还有,批判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实实在在不知这句话错在哪里? ”在《平生六记》中,他认为:“胡适的威望大体上是越批越高,因为过去不知道胡适为何人的人,现在也知道了。”为此,他不跟风,用沉默保持人格尊严。1955年,曾彦修又兼副总编辑。由反胡风发展而成的肃反运动开始,各单位都按照中共中央的统一布置成立一个“五人小组”领导运动,他被指定为人民出版社“五人小组”组长。他是怎样做的呢?他说,“绝不是为了整人而忙,相反地,几乎全是为了脱人于难或脱人于困而忙”。这里以他对于戴文葆的历史问题的处理一事为例。在肃反运动开始后,戴文葆是上面戴帽下来的“特嫌”:在几个月以前,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就已经向王子野、又向曾彦修两次提出了戴的“特嫌”问题,戴当然成了一个必须重点审查的对象。 曾彦修找戴本人深谈了三次,心中有了底,知道他的这个所谓“特嫌”问题并不能成立;但是必须找出证据来,证实自己的判断。于是他一再派人出去调查,终于找到了足以否定戴文葆“特嫌”的过硬铁证。曾彦修在书中自豪地说:“人民出版社内部肃反中(即未公开动员,未号召检举自首等)最突出的一个成绩,就是在强烈压力下,我们仍然十分肯定地为一个出版界的杰出人物——戴文葆做出了完全没有政治历史问题的非常肯定的结论。”人民出版社有这样的“五人小组”和小组长,在文化出版界乃至应该是一个异数。当其他部门纷纷汇报肃反运动成果的时候,他所领导的肃反“五人小组”却可以自豪地说:“这次‘肃反’,不但没有增加一个有问题的人,反而是给一批人解除了疑问”。曾彦修的风骨,由此可见。1964—1965年,曾彦修在上海一个大中型印刷厂参加“四清”运动。 《平生六记》详细记叙了他经办的十个案例,从这些案例中可以看到当年中国老百姓是怎样生活的。特别是那些被认为有着各种“问题”的人是怎样在屈辱和恐惧中捱日子的。而他们的所谓“问题”,又简直是颠倒是非的无端陷害。曾彦修在这里负责清查了三十来个人的问题,他脑子里没有那时人们已经绷紧的“阶级斗争”那根弦,而是从良心出发,不但不在本来毫无问题的人身上“清”出问题来,而且对于没有问题却在以往被诬陷为有问题的人,他努力为他们脱罪,为他们洗白。像查明一个被怀疑当过汉奸警察局长的人其实仅仅是同名同姓;查明一个被认为汉奸的人其实是我们指定的两面村长;查明一个戴着双重反动帽子的“反革命资本家”的人原来是一个舍命掩护过地下党员的人……他就都是这样办的。 他书中说:问题弄清楚后,这三十来个人的结论全是我一人起草的。正因为我参与了每一个人的全部审查过程,因此基本内容我至今仍然记得。奇怪的是全部被认为或被怀疑为有大小政治问题的三十来个人,最后都一一弄得清清楚楚,一个人也没有称得上问题的问题。1964—1965年,“山雨欲来风满楼”,文革已经呼之欲出,指鹿为马的大批判已经开始。在指鹿为马的年代,仅仅做到指鹿为鹿,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曾彦修做到了这一点。 把自己划为右派我初次认识曾彦修时,杜导正老就跟我说,1957年反右时,曾彦修为了保全人民出版社,作为反右领导小组的组长,他把自己划为右派来凑“百分比”。这确实不同寻常,我听后非常惊讶。 从历史上说,曾彦修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根红;从反右时他的是人民出版社“反右五人领导小组”的组长来说,他是组织者、领导者,单位的“反右”动员报告都是他在作,“右派”名单也要经他之手上报。 那时节,自保是正常的,让别人凑“百分比”也是正常的。可是,他却自己去凑那个“百分比”,无论如何是我难以想象的。当时,我就对他肃然起敬。此后,在与他闲聊时,我常常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到反右派上来,但曾老并不接茬。他似乎对反右时的作为讳莫如深。《平生六记》“前记”里,他说:“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1957年我划右派一字。此事,除了人民出版社(反右)五人(领导)小组等知道外,其余在社会上确无一人知道任何东西。因此我就一直不说,因为说了也无人相信。” 现在之所以写出来,他说,是因为2012年10月出版的人民出版社著名出版人戴文葆先生的纪念册《光辉曲折的编辑生涯》里,有老同志殷国秀的文章提到了此事。因为别人没说,他也不说,才不接我的话茬。 别人说了,他才在《平生六记》中叙述了这个过程:上面催要“右派”名单了。五人小组急急议了几次很难拟定。倒不是大家要划我的“右派”,而是我不能不自报“右派”,其余四人不大同意。我拟的“右派”名单大约共三个或四个,其中有我。五人小组讨论更困难了,几次定不下来,无一人对我列入“右派”表示赞成。但上面催名单很紧。可王子野、陈原、周保昌、谭吐四人(引者按:他们是五人小组成员)仍久不表态。因为平时关系好,哪里“反革命”要来就来呢!我说,事情摆在这里,上报得用五人小组全体的名义。久无动静是上面在观察我,越拖事情越大,你们也会被拖进去。这里,除陈原同志外都是老“老运动员”,亲身经历很多。全国轰轰烈烈,我们这里冷冷清清,又是重点单位,这预示着什么?暴风雨前的暂时沉寂啊!一旦一个“反党集团”下来,整个单位就成粉末了。……经我详说之后,算是说服了五人小组,谭吐说,那就照彦修说的办理罢,不然,未来确是可能更严重。 这样,五人小组就算通过了曾起草包括曾某在内的三四个“右派”名单的报告。这样的五人小组组长,这样的右派分子,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良知未泯”晚年反思这段历史,曾彦修说,自己把自己划为右派,这是他的幸事:“像1957年那样九十级地震式的反右派运动,没有被打成‘右派’的人固然是大幸,像我这样被提前一点反了右从而免掉了我去发号施令去打他人为‘右派’,其实也是大幸。在我尤其是大幸。再不去打他人了,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他又说:“身而为一个负责人,在1957年能够免于去打他人为‘右派’,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在‘打人’与‘被打’之间,无意中得到了后者,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 依我看,这是曾彦修自谦的话。以他的个性,即使不自己把自己划为右派,他也不可能在高压下去昧着良心划别人。他在书中说:“(运动高压下)我可以一百次骂我自己是乌龟王八蛋,但我决不会说一次别人是小狗、小猫。这条界限,我一生未逾越过。”这才是他的本真。后来接受记着采访时,他也曾经谈到这个问题:共产党员“就是要有个性、有胆量、有担当,不要害人。我承认我是特务什么都可以,但绝不害任何一个人。我是右派我自己认,但我绝不说人家一个字。要人人检举,搞的人人不讲道德,还叫共产党?大家都成了软体动物,那叫思想改造好了?很滑稽。”这也是他的本真。 “时年109岁”的周有光先生读到《平生六记》稿子时,为曾彦修题写了四个字:“良知未泯”。依靠“良心”做事,曾彦修的道德人格令人敬仰;“微觉此生未整人”,则在任何情况下都坚持了“实事求是”的原则。这种人格风范,在多灾多难的20世纪,在政治运动不断的20世纪,实属罕见。老中宣部部长陆定一熟知曾彦修,他书赠于谦的一首诗给曾留念: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粹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对曾彦修人格的肯定。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