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知青文学研究的已决、盲点与难点 知青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研究存在以下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已决、盲点与难点包括分层问题。 1、已决 什么是已决,就是已经解决的问题。解决了什么问题?拨乱反正,基本否决文革与知青运动。这才有“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但这个已决,还不彻底。长期以来“青春无悔”“青春有悔”,争论强烈,莫衷一是。这个论争,其实是成功者与“失败者”之争,既得利益者与沦为底层无助者之争,更是一种观念与价值观之争。 2、难点 这是观念与现实的冲突。社会存在大量无法解决的问题,却不愿或不敢正视,或主观上认为不可为,政策上要规避的东西。在历史叙述和文学叙述上,有障碍,比如用“敏感”,一句话概括掉;比如青春有悔,生老病死,国家赔偿等现实问题的历史叙述与文学表述,成为无解的难点。 3、盲点 知青历史问题,在观念形态上,甚或哲学上的认知,存在模糊、不确定的状态。看不到,或被遮蔽,非对即错地看问题,是这一代人的思维特征,它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单一正统教育的结果,大部分人无法改变。社会生活的许多问题,包括情感问题的分歧,皆出于此。知青作家也如此。这就给文学史评价造成极大困惑。 4、知青文学的几个核心分层 A、“城市伤痕”垄断。从城市红卫兵到知青,城乡差别,城市户口优越性,红卫兵到知青身份转换的伦理,单一话语下的作家文学垄断,文学特权或标准等等。 B、“沉默的幽灵”。文学中农村农民农业等主体性的缺失,缺少他们的声音和故事。朱晓平和张承志,曾经有所表达但很快自我遮蔽。 C、在知青运动中,城市对乡村的“殖民”,乡村资源收割与再分配。上山下乡的地区性,气候性差异,决定其对知青伤害的深浅度。比如广东知青,在同一气候带流动,伤害性较弱,而较少发生知青骚动事态。 D、经过意识形态过滤的主流叙事与个体记忆的冲突:大量作品受限于特定历史时期(阶段性文学方向)的政治正确性,未能真实呈现知青群体内部的阶层分化,如知青“贵族”(这种层级是存在的)与普通知青的身份及命运差异。 E、创伤书写的程式化。部分文本陷入“苦难—觉醒”的单一叙事模式,削弱了个体生命体验的复杂性。(如黑龙江兵团与云南知青,因气候不同的生存境遇及个人性诉求向集体性的变异) F、代际经验垄断话语权。红卫兵—知青,身份转换的伦理困境被选择性淡化,早期作品多回避对“文革”暴力起源的反思。如某些作品对批斗场景的克制回避描写。 知青作家群体的“伤痕特权”导致文学史评价存在情感过滤,遮蔽了对艺术作品的客观评判。 二、历史叙述与现实的冲突 1、方法与方法论。 档案解密与记忆重构的悖论: 地方志、知青名录等官方档案与私人日记的记载差异。(如云南知青请愿事件在不同文献中的表述分歧) 口述史料的“后见之明”困境:返城知青的当下立场,对历史记忆的重构作用。(上海知青访谈中,都市中产视角对乡村记忆的美化) 2、跨代际阐释的断裂。 读者对集体主义美学的疏离,导致文本接受障碍,大量伤痕文学中的革命理想主义在短视频时代的传播困境,不被年青一代理解,代际隔阂在现象文化中,已经成立。 数字人文方法的应用瓶颈:知青文学语料库建设中方言词汇、政治术语的语义消解问题,那时的语言,概念,造成现时思想交流的困难与瓶颈。 3、历史的微观视角。 有几个重要的方面:一是通过县域档案重构具体生产队的文学生态(如民族地区,知青的跨文化书写);二是情感史分析,情书、家书中未公开发表的私人情感表达机制;三是比较文学框架,将中国知青文学与苏联垦荒运动文学、越南南方青年突击队文学进行跨国比较。大量同时代,可比较的文学经验,并未作为中国知青文学史的旁证与借鉴。没有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去看取中国知青文学的萌芽,发生与发展,并取得文学史的经典话语。 当前研究亟须突破纪念碑式的宏观叙事,只有在方法论层面,融合文化地理学、物质文化研究与数字人文技术,方能在历史转折处,发现被遮蔽的文学真相。这种多角度的解构,并非否定知青文学的价值,而是为了在复杂性的还原中,寻找更丰厚的当代意义。 4、知青文学中的伤痕与反思叙事。 长期存在着严重的结构性失衡,知青形象在历史反思的聚光灯下被反复重塑,而与其命运深度纠缠的农民群体却沦为沉默的背景板。这种双重缺席——既缺席于历史现场的真实互动,更缺席于文学书写的价值坐标——这是中国当代知青文学史亟待补全的认知。 另外,空间地理学在知青文学史书写上的缺席,东北国营农场、内蒙古牧区、云南橡胶林等不同地域的生态特征,如何形塑文学意象(如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中的北大荒暴雪与集体主义精神的符号化关联)。 城市青年在与乡土中国的相遇中,未被充分挖掘的地方性常识,农村话语对文学语言的影响,如民间文学对知青文学叙述与描写的思想与艺术作用。这是导致知青文学单体描述的原因之一。 5、物质文化视角的流失。 票证经济、劳动工具、生活器物等物质细节在文本中的符号价值。铁锹与算盘,记工与工分,包括农村印把子,如《夺印》中阶级斗争强调的隐喻与寓言,它们在不同文本中,既是生产工具也是权力规训的象征。 身体书写的政治经济学。冻疮、饥饿、性压抑等生理体验,如何转化为意识形态批判。 三、知青形象的范式嬗变与局限 1、受难圣徒的悲情建构 1978—1984年的知青文学,大量的典型文本,基本上是这种模式。沿袭苏俄十九世纪的西伯利亚文学、二十世纪的垦荒文学,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而其文本的文学策略,是通过身体创伤(冻伤、饥饿)与精神异化(理想幻灭)的叠加,将知青塑造为历史暴力的纯粹受害者,而不是时代精神的启蒙者和建设者。大多作者笔下的“血色青春”叙事,将西北西南的蛮荒,北大荒暴风雪转化为崇高化的受难仪式,但兵团体制与在地农民的权力关系,却无声地隐匿了。 2、知青形象向启蒙先知的身份转向 1985—1990年,知青典型文本,如张承志《黑骏马》中的白音宝力格、阿城《棋王》中的王一生。这些作品存在认知盲区,在“文明—野蛮”的二元框架下,知青成为二十世纪中叶,乡土中国的启蒙者。张承志将草原牧民简化为需要被拯救的“他者”,实则复刻了知识分子的文化优越论。这种叙事遮蔽了农民对知青的生存启蒙,如王一生从捡破烂老头处,习得的道家智慧。 3、消费时代的怀旧符号 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典型文本,是以王小波《黄金时代》中的王二为代表,以戏谑自我、并以时代的名义进行文学叙述。可举出大量作品,请参看笔者《中国知青文学史稿》相关章节,不赘。 后现代戏谑消解了历史沉重感,使农民彻底沦为欲望叙事的道具,如《黄金时代》中陈清扬的“破鞋”身份,实则是乡村性别权力的牺牲品。 四、农民形象的幽灵化书写 1、功能性在场:作为历史布景的肉身符号。 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的白老汉,实则是陕北高原的拟人化存在,其主体性被消解为风景的一部分。韩少功《马桥词典》中的“醒婆”,作为知青道德救赎的客体,其疯癫背后的生存苦难未被深究。 2、结构性失语:城乡权力关系的文学转换。 粮食政治: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中知青返城时携带的土特产,暗示着农民劳动价值的符号化收割。身体殖民:老鬼《血色黄昏》里牧民用乳汁救治知青的细节,暴露了乡土社会被迫承担的城市创伤疗愈功能。 3、幽灵性返场:迟到的历史审判。 这种表达,反而在非知青作家的农民书写中,得到张扬,其典型人物,是阎连科《受活》中的残疾农民群像,刘庆邦《平原上的歌谣》中的饥荒记忆。这种叙事上的话语突破,是这些非知青作家的作品,反向照亮了知青文学中的黑洞——当农民终于获得发声机会时,暴露出知青运动对农村社会的深层伤害,如《受活》中因接纳知青导致村庄土地被永久征用的悲伤。 五、文学史重估的四个方面 1、空间政治学批判 知青点作为“飞地空间”,实则是城市对乡村的变相“殖民”。朱晓平《桑树坪纪事》中李金斗对知青的复杂态度,既依赖其政治庇护,又痛恨其消耗口粮,揭示了被文学叙事掩盖的资源争夺。 2、劳动异化的双向性 张抗抗《隐形伴侣》中知青对农具的破坏行为,不仅是个体反抗,更造成了农民生产资料的损失。这种“消极抵抗”的文学美化,回避了对农民经济损失的道德追问。 3、性别结构的叠加压迫 竹林《生活的路》中女知青被村干部凌辱的情节,往往被简化为权力批判,却忽视了中国农村本就存在的性别压迫机制,因为知青到来而恶化的现实。 4、记忆伦理的代际债务 近年非虚构写作如《中国知青口述史》中出现的农民后代视角,如云南农场职工子女对知青占用教育资源的控诉,暴露出伤痕叙事的历史债务。 六、重构农民主体性的可能路径 1、在地视角的重建。 挖掘地方文献中农民书写的稀缺文本,如陕西户县农民画中的知青形象,与主流叙事形成对话。 2、物体系列的符号解释。 分析知青文学中频繁出现的“粮票”“工分本”等物象,揭示其背后农民劳动价值的转移机制。 3、创伤共同体的再书写。 借鉴贾平凹《古炉》中的农民视角“文革”叙事,构建知青—农民双向创伤的微观历史观。 走出伤痕垄断。真正的知青史是碎片化的,是由无数无序与杂乱的个人史形成的,史家只能从抽象的大概念大数据中,分层次、多角度,照顾普遍性及个人性,并强调“灯塔”事件的转折与里程碑作用,如云南知青大返城事件。 知青文学要实现真正的历史反思,必须打破“城市伤痕”对叙事话语的垄断。那些在玉米地里悄悄埋葬知青私生子的农妇,因接待知青而全家挨饿的农户,被知青恋情摧毁婚约的农村青年——这些沉默的幽灵,时刻拷问着我们的文学史。唯有让农民的锄头与知青的钢笔,获得同等的话语重量。让农民和知青成为文学的共同主角,才能完成对这场历史运动的完整反思。 知青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现象,其研究仍有诸多亟待开拓的学术空间,以下分层次论述: 其一,知青文学历史叙事的解构与重构是重要方面。现有文本对“上山下乡”的集体记忆,存在官方叙事与个人经验的割裂,如《血色黄昏》的残酷性与《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的理想主义冲突。 口述史与私人写作的开发,如三线建设知青、病退返城群体的叙事空白。历史虚无主义与创伤记忆的辩证关系,突破“伤痕—反思”的二元框架。 其二,边缘群体的文学再现。如女知青的性别经验,研究不足。王安忆《岗上的世纪》中性与权力的隐秘书写。民族地区知青的跨文化体验,如云南知青与傣族文化的碰撞尚未形成系统研究。张曼菱《青春祭》,倒是一个最值得玩味的稀有文本。“黑五类”子女的特殊境遇,其身份焦虑在文学中的隐喻表达等等。 其三,空间诗学的多性阐释,东北垦荒叙事中的冻土意象与集体主义美学的互文性。西南边疆书写中的亚热带生态与革命浪漫主义的张力。海南热带雨林里,广东知青在同一气候带与纬度上的华丽转身。城市作为缺席的在场,在《本次列车终点》等返城文学中的空间政治阐释。 知青文学史写作,还存在几个根本问题。历史书写的权力结构,官方档案与个人记忆的博弈,梁晓声《年轮》与邓贤《中国知青梦》的史料价值差异。代际更迭造成的阐释偏移,50后作家与80后研究者的认知鸿沟。港台及海外知青书写的边缘化,如陈若曦《贵州女人》的另类视角。 概念界定的模糊性。作者身份与题材内容的双重标准所导致的范畴混乱。“知青文学”与“文革文学”的时空交叠争议。市场化写作对历史严肃性的消解,如《孽债》的通俗化转向。 当前,文学史评价体系,也存在一定的内在矛盾。文学性与历史性的价值权重争议。苦难崇高化与历史虚无化的评价两极。后现代理论阐释的适用性边界,如德里达解构主义在《黄金时代》分析中的限度。 后知青文学的概念辨析。术语生成的历史语境。20世纪90年代市场化转型催生的叙事转向。所谓后知青的“后”字,所蕴含的双重时间性,历史事件终结与文化影响的延续。后,不仅仅是指时间段落之“后”,而是包含认知之“后”,即类似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后”。知青时期文学与“后革命”“后社会主义”等理论话语的对话关系。 核心特征解析 代际转换:从亲历者写作(张承志),到旁观者叙事(徐则臣《耶路撒冷》)。 记忆重构:韩少功《日夜书》,对知青经验的寓言化处理。 价值重估:从政治反思到生命哲学的升华,如史铁生地坛系列的精神超越。 理论困境与突破。 代际断裂导致的阐释焦虑:年轻作家如何处理未经历的历史。 全球资本语境下乡土想象的变异,如贾平凹《带灯》中的后知青干部形象。数字人文时代记忆载体的革新,网络文学中的知青元素异化现象。 当前研究亟须建立跨学科分析框架,在历史社会学、文化地理学、记忆研究等方面应有所深化。法国历史学家诺拉提出的“记忆之场”理论,或可为知青文学研究提供新范式,将文本视为记忆争夺的场域,考察文学叙事如何参与集体记忆的建构与重构。同时应注意避免陷入“影响的焦虑”,在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辩证中寻找平衡点。 知青们生于新中国,理论上是红旗下的蛋,而实际上,少年时的文化基础,老师大多是民国知识分子;青年时接受的教育是阶级斗争。青少年时代在战争文化中成长,发展成为红卫兵。认知基本上是阶级仇恨,包括大义灭亲,这就妨碍对人性的文明认知。而这个认知影响一生。改革开放几十年,大部分知青进入不了前沿,包括经济与文学前沿,就是这个问题作祟。就算二千万知青,出一百个作家,也就二十万分之一。还不能保证这二十万之一,都是思想家。 所以,知青文学,对人性的叙事,也徘徊在这个稀薄的水平上。这是文学史最大的问题。 什么是时代精神。精神的定义,是思维与意识。知青精神,是按大一统要求,还是集体或个人形成? 所谓精神,一般是由社会文明,或知识精英,代表形成,有一个主体主流的形式与内容,比如五四精神:民主与科学诉求,承担启蒙与救亡。 本座谈题目,令人振奋,说明知青文学与文化研究,进入知识文明的范畴。拋离有悔无悔的二元对立,而进入现代文化认知的视野。 是不是应该找出知青与时代的思想与哲学冲突,反思社会进程与自身滞后的问题,带着检视自我的立场与态度,找出与社会的契约距离,也即是什么造成知青——不管是群体还是个人一一之与时代脱节的现实原因,包括主观原因。云南知青返城事件是有历史经验的,但是它的复制或诉求方式,是需要客观条件的,即与国运国策吻合。那时,知青是不能不解决的问题,而今天不是。那时的知青精神,是实现“我们要回家”的思维和行动力量。全社会包括国家都这么想。但是,今天呢?明天呢?为什么需要树立“知青精神”或表达知青精神? 如果把“吃苦耐劳”和“理想主义”,解释为知青精神。则这种精神和新时代新形势的关联如何?有什么作用和意义? 文学与文化,能表达或回应这个问题吗?贯通知青一生的是遗憾。帕慕克类似的情绪,称为“呼愁”,于知青而言,我以为是“不甘”,是对造成知青命运的不甘。从伤痕反思到所谓后知青,这种情绪始终如一,没被磨灭,这才是知青真实的精神状况。 关于“不甘”的精神追索,与寻求人生心理补偿的矛盾性互动,必须建设一种全新的客观认知。这是已经集体谢幕,退出人生舞台的知青们,为自己最后的圣礼。 知青文学的真正复兴与深刻,当在知青的第三代或第四代人,至少在20年后。历史上所有的代际传承,第一代是建造,第二代是审父,第三代才有可能守正创新。这是規律。 2025年1月10日广州 (责任编辑:林嗣丰)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