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寻师之路

来源:作家文选 作者:沈乔生 时间:2025-12-18 点击:

(作者参加2025年知青文学座谈会)

 
写好的时评发不出,难免有沮丧,辛辛苦苦写来,燃烧着生命的热能,却胎死腹中,再好的忍耐,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又值出去旅游,患上感冒,半个月了还声音嘶哑。静静地坐着,雨脚淅淅地落在玻璃窗上,远方的巍峨雪峰和乌云牵扯到一起,任由记忆如流水一样流淌,逝者如斯夫。
猛然想起一些往事,啊,是我年轻时候写作遍寻老师,已经有半个多世纪,时光的尘埃把它封得牢牢的,我早忘记还有这些事。可是一旦掘开,竟还是活灵活现、生动有趣。它们是没有枯萎的木乃伊。
那年不写大字报了,而我却不知中了什么邪,写作热情被莫名地点燃了。那时候早不上学了,还没有下乡,无所事事,我就写几首小诗,或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大都是歌颂革命、赞美青春的。我经常被自己文字感动得不能自已,拿了给同学看,同学们的态度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哦哟,你还在写这种要人命的东西?另一种是,虽然他也讲不清楚写得好还是不好,却看到了我的努力,所以,这些同学往往会给我一些鼓励。他们不会想到,这小小的鼓励竟助长我一根筋地写下去。
直到今天我自己也说不清原因,难道我没有长眼睛吗,这么多文人受尽屈辱和殴打,一个个跳楼、沉湖、服毒、自杀,他们就死在眼前,为什么我还像吃错药一样,执意要往亡命的路上走呢?细想起来,还得承认文学有魔力。那时大概是1968年,我17岁。 
第一个老师是余晓娃介绍的,余是我们中国学校高一的女生,身体很弱,又和我下乡在北大荒七星泡农场的同一个分场。她说得扭扭呢呢,似要给我一个恩赐,又好像知道要把我引入地狱之门而惴惴不安。“我的一个亲戚是上海青年报的编辑。”她有气无力,却像我的耳朵里响了一个惊雷。
什么,你的亲戚在青年报?我紧紧抓住她的话音。
是的。她依然有气无力。
一个月之后,我就坐在她的亲戚家中了,现在回想,大概她的亲戚有40多岁,脸色苍白,身子单薄,似有一种里里外外都被掏空了的感觉。我的文章早就送过去了,却不知道她看了没有。我当面表达了求师的渴望,可她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说,她刚从干校回来。当时我并不懂这句话的深长含义,现在我明白了,干校是什么地方,是一个改造人的地方,要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你脱胎换骨。此刻她刚跑回来,身心疲惫,稍有喘息之机,怎么有心情接待一个向她请教写作的年轻疯子?她淡淡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悲悯的神情。现在我想,说不定当时她内心中正在为自己走错路,堕入罪恶的文字之门而苦恼、后悔呢,现在又见一个不知死活的执意的年轻人,她不悲悯不感慨,又能表示什么呢?
她不再和我说话,只和余晓娃说家常,说亲戚中哪家的老人怎样了,还活着吗;哪家的孩子多大了,4个男孩4个萝卜头,父亲停了工资,母亲收入微薄,靠什么生活?
她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不带一丝热情,编辑忽然回头看我一眼,似乎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的第一次寻师就这样结束了,可我还是心不甘。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你怎么能让春天的草芽不钻出地面呢?韩国伟是我同学中的知己,他了解我,说,他家门口的阿二哥,好像曾经在报纸上发过“豆腐干”,可以向他请教。哦,阿二哥,我知道的,他是韩国伟的堂兄,人长得清秀白晰,但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条腿直直的,打不了弯,人就一高一低。他在一所小学中做老师,将近40岁了,依然单身一人。
他发过豆腐干文章?我兴趣上来了,看他文雅的样子,有点像的,就托韩国传把两首诗递上去。于是,我开始在等待中过日子,人是很奇怪的,如果没有等待,日子过飞快,但一有等待,日子就十分难熬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消息。我想两首诗不长的,怎么还没有看完?于是直接上门,把阿二哥堵在家中。
“这个嘛,还可以,”阿二哥在我的追逼下支支吾吾,“不过,诗不是这样写的。”我不放过他,“那诗应该怎么写?”
他的话变得十分空洞,脸上的五官也似乎飞走了,成了一张白纸。
我走出门,十分失望。韩国伟追上来对我说,很可能阿二哥没有在报纸上发过豆腐干,人家瞎讲讲的。我说,一定是的。心想,他不是合格的老师。
一年后我去了北大荒,我在炕上放一个箱子,俯身在上,像一只龙虾,不停地写,别人都在玩扑克下军棋,我却不分白天黑夜地写,写文革的回忆和经验总结。再过一会,就不知不觉写起小说来,那时候只有四人帮的样板戏和样板小说,我遵照的是三突出原理。
1969年下半年,我们分场来了一位上海比乐中学的高中生,名叫施关悟,他带来一个小皮箱,打开看,哇!装的全是书,有许多是世界文学名著,有梅里美的《嘉尔曼》《高龙巴》,雨果的《九三年》《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污辱与被损害的》《白夜》,杰克伦敦的《海狼》等。他说,学校图书馆被砸了,他每天去偷几本出来,时间长了,就有这一箱书。啊,现在它们是我极佳的精神粮食。我看的第一本是梅里美的《嘉尔曼》,十分吃惊,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的。总的说,陀氏、雨果的作品对我的影响最大,他们对人性的深度剖析、对精神境遇的洞察和对生命本质的把握,都深深震撼了我。这些作品让我感受到人性的丰富与复杂,人道主义成为指引我人生的精神标尺,文学变成我认知世界的重要窗口。所以,我十分感谢这位高中生。这些书是我的老师。
看了这些文学名著,我心中有谱了,一口气写出了《雪原扬鞭》《开渠新歌》等习作,听名字就知道是写什么了。 
我的小说稿在农场知青中传阅,那时候普遍精神饥渴,竟然有个上海知青写我们自己的生活,大家饶有兴趣地看起来,我的小说越传越广。
一年后,探亲回上海了,我还是没有放弃寻找老师的念头。有人介绍了欧阳文彬,是谁介绍的,实在想不起来了。今天我用AI查,说她是上海出版界的元老,为上海的出版事业作过贡献。她是周立波的夫人,不是后来说上海青口的周立波,而是写过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山乡巨变》的周立波。周立波在北京,而她住在上海,两人不在一起。
欧阳文彬住在淮海坊,淮海坊在淮海中路上,离我家不远,曾是很多文化人住的弄堂。我走进后门,走上木质楼梯。她走出房门了,楼梯上很暗,她没有开灯,她走下两步,甚至都没有请我进屋子去坐坐。我感觉到的是一个影子,一个虚幻的女人影子,一个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影子,一个积淀了许多又空无一物的影子。
她站在高我二级的阶梯上,把稿子递还我。沉寂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声音。
我走出后门,迫不及待地打开,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依然是原样,没有多一个字。
这次我沉稳得多了,见怪不怪,这个结果表达了当时社会的一切。
我回农场了,发生了可喜的变化。我小说在知青中流传,被场部宣传科的郭清江科长发现,他是退伍军人,是个才子,自然就爱才,就把我调往场部宣传科工作,这是我写小说得到的好处。七星泡农场前后来了近二万名知青,老高中不在少数,却选了我一个初二的学生;很多知青都是红五类出身,而我是上海资产阶级出身,却被调进机关大楼,负责通讯报道,可见血统论并没有覆盖中国一切大地。
一年后,我又回上海探亲了,我的好友赵光宇介绍了他的姨父裴显生,裴老师是南京大学的中文系老师。一天半夜,火车停靠南京站,我下车找到南大宿舍,受到了裴老师一家的热情接待。我睡在他家朝北的小床上,一点不觉得冷,心里暖暖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二天,裴显生带我游览了玄武湖,春寒料峭,公园里人很少,湖面十分开阔。裴老师戴着眼镜,温和慈祥,一边领着我游览,一边和我谈文学。他深入浅出,说得十分生动,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说了细节,原来细节的作用这么重要,一下子通透了。太阳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我身上暖和多了。裴显生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文学老师,我终身难忘。
 在农场宣传科的日子里,我写了许多通讯稿,也写了不少散文,在当地的报纸发表,从现在角度看,这和文学没有多少关系。我心中自然明白,就一心琢磨写小说。
当时全国没什么文学刊物,就上海有一家《朝霞》。一次朝霞上登了剧本《陈玉成》,写得神采飞扬,获得社会广泛的好评。作者署名是:刘征泰。
也是偶然,市二女中的知青朱亚说,刘征泰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是上海自然科学院的同事,他们是邻居。我听说了,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朱亚很热情,替我和刘征泰联系上了。我就从黑龙江寄小说给刘征泰,那时他的工作单位好像还是上海牛奶棚。第一篇稿子很快退回来了,第二篇还是不行。第三篇行了,说是留用。
多年之后,我已经考上华东师大中文系,我和我的上铺王世伟一起去复旦大学听讲座,王世伟是我的好友,一生笃爱学问,后来是上海社科学科学情报所的所长。听完讲座后,我俩找到历史系宿舍,见到了刘征泰。他是复旦历史系七八级的学生,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刘征泰搬出凳子请我们坐,他是个儒雅之士,热情而有节制。临走时刘让我们两人分别写下姓名和联系地址。出门后王世伟对我说,这个人蛮有风度。 
再说那篇被《朝霞》留用的小说,它的命运曲折有趣。没多久四人帮被粉碎了,《朝霞》停刊,但稿子是我手抄的,没有留底稿,泥年入海无消息。有什么办法,我不去想它了。过了两年,一天有人敲我家的门,是一位老先生,他自报家门,是上海美术出版社的老编辑范若由。他说,上海美术出版社恢复了,却一时无米下锅,就到《朝霞》去找米。他们从一麻袋一麻袋稿子中找,找出一篇看,是斗走资派,不能用,再找,还是斗走资派,直到找出我的小说,一读,没有斗资派,心中大喜,就来联系我,让我改成连环画。我记得老范对我说的诀窍,做大饼,芝麻都在面上,而我们是要做花卷,葱花要卷到里面去。这个说法相当形象,也十分灵。按他的指点,我十天就改完。老范对我说,大功告成!
接下,我回农场参加高考,考入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依我的成绩进北大复旦,都没有问题,但黑龙江考生多,报考的学校都划片的,我们农场一片中最高的就是华东师大了。但我要说,华东师大是个好学校。入学后第三个月,连环画《长青松》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印了30万册。我想这是比较早的知青文学,当然也是不成熟的。
大学二年级时,1980年,我写了中篇小说《月亮圆了》。小说写两个年轻人,少年时是好朋友,文革来了,一个出身资本家,受到歧视。另一个的父亲是干部,成了走资派,也受到冲击。两个人由此成了敌人,一起到了黑龙江,偏偏分到一个分场,到了茫茫草原上,就两个人在一起,放牛放羊。两人之间没有语言,你喜欢那头小母牛,另一个就把它打得遍体鳞伤。另一个喜爱一只鸟,我就把它连鸟带笼子一起塞进火炉里。草原上的月亮似乎从来没有圆过,弯弯尖尖的,像秤尖勾住了人的心。后来,来了一个女孩子,叫小茜,她可爱,善良,用真情和友爱化解了他们之间的敌意。在严酷的斗争之后,月亮圆了,它皎洁的光辉宁静地照耀着草原、森林、河流……
写完了,我交给班上的同学郏宗培,那时他已经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当编辑了,他是我写作的福星,几十年来都是如此。小说拿到社里,受到重视,前前后后有许多编辑关心过我,有文艺社的领导江曾培、郏宗培,有邢庆祥、张森、魏心宏、谢泉铭、左泥、章惠琴、修晓林等编辑,他们多次开会和我讨论稿子,替我开拓思路,热心而诚恳。因为当时写小说的年轻人并不多,所以我获得这份幸运。
不过,出版过程比较折腾。当时上海文艺出版社没有刊物,就让我改成长篇小说,出单行本至少要10万字。原来小说只有5万多字,前半部只有两个人物,后半部也只有三个人,人物关系简单,场景始终在草原上,要拉长到10多万字,难度不小。我只得挖空心思,乱搔头皮。改来改去,终于有13万字了,读下来,自己都觉得水份太多。就这时,《小说界》创刊了,可以拿到刊物上去发表,我又把它缩短,缩成7万多字,发在创刊后的第二期上。这时已是一年之后,我已大学三年级了,这是我第一部真正的中篇小说,受到青年读者的喜爱,我收到不少读者来信。那时的作品大都是抨击文革,揭露残酷的迫害和杀戮。而我的小说却写了敌对双方之间的谅解和宽容,很多人当时想不到这个,我认为,中国批评界对这个主题比较陌生,没有给我的小说应有的重视。 
现在,同学郏宗培、修晓林,还有许多编辑老师,大多数已经辞世,那时的编辑都这么热情、无私,想起来我就心中发热,眼睛湿了。



沈乔生(前中)与知青朋友在知青作家座谈会期间


 
(晓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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