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来源: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何家弘 时间:2025-08-15 点击:

关于祖父的记忆有过两次反转,而且是零星碎片的拼合。然而,我与祖父的谈话是平和的,也是深刻的。
在我幼年的心目中,祖父是很有派头、很有知识的老人。每年春节,父母带我们去拜年。祖父和祖母身穿老式服装,坐在太师椅上,地上放一个布垫,我们轮流跪地磕头。然后,祖父派发压岁钱,每人10元。有时,祖父让我们背诵唐诗,也会给奖励。祖父还给我们讲古代故事,例如孔融让梨和司马光砸缸。祖父喜爱书法,自己写对联,贴在院门上。我印象最深的一幅对联是“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尽管我当时不懂其意。哥哥还告诉我,爷爷以前是将军。总之,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很高大,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这形象一落千丈!
祖父有五个孙子,我最小,因此他喜欢我,经常给我讲故事,还教我下象棋。我也喜欢祖父,但是不喜欢他的“工作”。他几乎每天都穿上工作服,系上蓝布围裙,坐在北屋前,干一些从街道领来的零活,例如糊火柴盒、拧铁丝网。我曾问他为什么要干这些活。他说,人要劳动,要自食其力。我听哥哥说,爷爷干这些活,一个月也就能挣十几块钱。这让我感觉很丢脸。
一天放学后,一个同学来我家下象棋。他看见祖父在干活,就小声问我,这是你爷爷?我点点头。他说,你不是说你爷爷是将军吗?你真能吹牛!我说,我爷爷以前就是将军。他喜欢干这些事,就像我们做手工。他嘲笑说,你爷爷是糊火柴盒的将军!我们不欢而散。
同学走后,祖父走过来,笑呵呵地说,要跟我下一盘棋。我当时很憋气,就说要出去找同学。祖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我看到了,但还是跑了出去。我知道自己的态度很没礼貌,但我当时就是不想跟爷爷下棋。多年过去,此事还印在我的心里。然而,后来又发生一件令我难忘的事情,让我感觉颜面扫地,而且是名副其实的“扫地”。
1966年夏天,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席卷中华大地,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当时,我家住在和平街13区的楼房,我在和平街三小上学。其实,我们已经小学毕业,但是还不知去上哪所中学,就成为“两不管”的学生。我们很高兴,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每天就是“玩儿”,踢足球,打篮球,抓蜻蜓,逮蛐蛐。我也想参加革命,但不知该干什么。后来,我终于找到一项革命工作。
一个同学告诉我一种免费乘坐公共汽车的方法,只要手持“红宝书”,到车上朗读毛主席语录,就不用买车票。我家旁边有13路公共汽车,从和平街北口到三里河。我在始发站上车,售票员每次报站之后,我就朗读一段毛主席语录。有时乘客很少,司机和售票员就鼓励我唱一段毛主席语录歌,还能得到乘客的掌声。于是,我几乎每天上午都去。大概因为我读得很好,多位售票员都欢迎我上车。我也曾看到售票员不让小学生上车的情况,说他们不好好读语录,只是去“蹭车”。13路汽车经过多个景点,包括地坛、雍和宫、北海、白塔寺等,我确实有坐车观光的感觉。
当时,母亲不让我到外面乱跑,但是支持我去公共汽车上宣读毛主席语录,因为那比较安全。有时,我给她讲我坐车看到的事情,她也愿意听。后来,她还让我顺便去看看爷爷和奶奶。
一天上午,我对售票员说要中途下车去看爷爷奶奶。那个阿姨对我很好,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在报子胡同东口下车,沿着熟悉的道路向西走去。在走过报子胡同小学的校门之后,我看见一个扫大街的老人。他穿一身破旧的工作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手拿竹扫帚,弯着腰,一下一下很吃力地扫地,后边还站着一个戴红袖章的人。这人是我的祖父!我愣住了,不知所措。祖父也看见我,他的手停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扫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我感觉祖父很可怜。他都快80岁了,还要干这种事情。另一方面,我感到耻辱,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我的爷爷。
我快步走到胡同西口,进院后见到祖母。奶奶说,上个月来了几个红卫兵,还有街道的人,把爷爷拉走批斗,然后就让他每天去扫大街。奶奶让我赶快回家,以后也不要再来。我走出院门,没有向东走,而是向南走到白塔寺,坐13路汽车回家。那天晚上,我告诉了母亲。母亲叹息后只说了一句话,你爷爷不是坏人。
1968年1月,学校“复课闹革命”,和平街那几所小学的毕业生就集体升入和平街中学,直接上二年级。其实,我们很少上文化课,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毛主席语录,或者参加游行、军训等活动。我是积极上进的人,而且有革命激情,就要参加红卫兵。一个老师对我说,你的家庭出身不好,你爷爷是反革命官僚,你必须与家庭划清界限。我当然要革命,就坚决与祖父划清界限,积极参加学校的各项革命活动。后来,我不仅加入了红卫兵,还当上了排长,相当于少先队的中队长。
1969年7月,我初中毕业,然后就准备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10月5日,我告别北京,奔赴黑龙江,开始“知青”生活。在那里,我又一次感受到祖父在我身上打下的“黑色印记”。我干活不怕脏不怕累,积极参加各种政治学习和文化活动,但始终无法实现“入党提干”的梦想,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经验的积累,我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家庭。1977年底,我“返城”回到北京。那几年,我陆续听长辈们讲述了祖父的事情,于是我对祖父又有了新的认知。
祖父姓何,名长庚,字景廉。何家的祖先是中原人,清朝时到东北,在汉军旗中做官,后代就定居东北。何家有“重文轻官”的族风,祖训是“不求闻达显要,但求宁静安康”。
民国初期,曾祖父何海庭是奉天府颇有名气的中医。张作霖主政东北,结交各界名流,他也是张家的座上客。祖父是何家次子,喜好读书,且有家国情怀。他有三子四女,长子振中,次子振华,三子振民。假如生有四子,一定取名“振国”。他主张教育兴国,在奉天开办私塾。后来教育改良,推行“新学”,他就创办一所新式小学,担任校长。
因为何家与张家有私交,而且张学良也主张推广“新学”,所以祖父就结识了比他年轻的张学良。祖父的四弟就是得到张学良的资助,赴日本留学。后来,祖父与张学良的关系又有发展,成因是一次偶然的机会。 1924年12月,孙中山到天津会见张作霖,商谈合作事宜。其间,孙中山介绍了他在广州创办的“陆军军官学校”(即黄埔军校),并希望东北军送青年军人去学习,张作霖满口答应。回到奉天之后,张作霖让人询问了一些青年军官,但无人愿意去。
后来,张作霖见到曾祖父,想起此事,就说道,你家二公子聪明好学,现在有一个好机会,可以去广州学习。他介绍了孙中山创办的军官学校。曾祖父说,犬子并非行伍之才,而且已过而立之年,恐怕会辜负大帅。张作霖说,他不一定要去学打仗,也可以学军需后勤。作为东北军派去的学员,他的费用都由东北军负担,而且学成之后一定给他安排一个好差事。曾祖父只好答应了。
1925年底,祖父奉命来到广州,进入黄埔军校经理科。该科学员不是入伍生,入学年龄也有放宽,主要学习财务审计、物资调配、运输管理等军需后勤类课程,于1926年10月毕业。
回到奉天之后,张作霖果不食言,安排祖父到四平市担任铁路局长。那是一个很有实权的职位。不过,祖父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不取不义之财。他还自己取字“景廉”。后来,祖父对外使用的名字就是“何景廉”。我曾见过祖父的一个铜墨盒,上面刻有松竹图和“赠何景廉先生”等字。
1928年的“皇姑屯事件”发生后,张学良接替其父的职位,成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1931年爆发“九一八事变”后,祖父决定从军,就投奔张学良,担任军需官。东北军撤入关内之后,祖父把家安在北平,自己则随军行动。 当时,东北军的人财物都比较混乱。听我大爷讲,东北军的一个师长找祖父借钱,张口就要五万。祖父说,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师长说,你在银行有好几十万哪!祖父说,那是东北军的钱,我不能动用。据说,当时有些官员就趁乱侵吞公款。祖父公私分明,为官清廉,很受张学良赏识,就留在其身边主管军需,上校军衔。
1936年底,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当时,祖父就在西安。他直接参与了接待中共代表团的工作。事变之后,祖父没有受到处罚,但是被调离东北军。抗战期间,祖父在国民政府第三战区的一个军装被服厂担任厂长。后来,他又担任了财务稽核的长官,并晋升为少将。
抗日战争胜利后,祖父直接参与了接收伪军装备的工作,受到上司嘉奖,他的军衔也被晋升为中将。不过,他很快就告老还乡,隐居北平。听母亲讲,那段时间父母与祖父一起住在南京,祖父的心情很好。一个原因是战争结束了,他们可以过上安宁的生活;另一个原因是他很风光,经常参加一些重要活动,与大人物平起平坐。晋升军衔之后,祖父正在事业巅峰,却突然隐退。母亲深感意外,曾问过父亲,但父亲也不知缘故。那是一个谜。 新中国成立之后,祖父积极参加社会公益活动。北京市西城区成立扫盲学校,聘请祖父去担任校长。祖父亲自招聘教师,组织教学,每天早出晚归,乐此不疲,因为这正是他的老本行。他还当选为政协委员,参政议政。扫盲工作结束之后,他就在家赋闲,读书写字,侍弄花草,自食其力,颐养天年。
1979年,我考上大学后,母亲让我去看望祖父。她说,你爷爷一定很高兴,因为你是他的五个孙子中唯一考上大学的人。我又来到报子胡同(当时已改名为“西四北三条”)的那个小院。祖父母都已是耄耋老人,但基本上还能生活自理。我大姑家住白塔寺,经常会过去照料。祖母的记忆力已大为减退,但祖父的记忆力还很好,语言思维都很清晰。
祖父说,他对官场斗争感到厌倦,就决定告老还乡。当时有朋友为他惋惜,但他并不后悔,而且后来还发现自己是因祸得福。假如他继续留在军中,那就要参加内战,就可能有不好的下场。正像古人所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祖父还对我说,你很聪明,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成为法律专家。你不适合做官,就一心一意做学问吧。
我又讲了那次看见祖父扫大街的事情,问他是否记得。他说记得,因为当时他也很难过。他自己可以承受那种事情,但是不愿意让孙子看到他的样子。他又对我说,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有得意就有失意。得意时要自省,失意时要自强。即使遭受冤屈,也要不屈不挠地活下去。俗话说,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这就是人生的自然平衡。
那是我们祖孙二人的一次长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多年过去,祖父的教诲仍然回响在耳边,并给我前行的指引。例如,祖父说我不适合做官,就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的人生选择。其实,我确曾有过做官的机会,但是被我放弃了(此事另文再叙)。又如,我曾接受央视《今日说法》记者的采访,就“错位人生案”的审判进行点评。我认为,原告方举出的证据不足以证明偷换婴儿的指控事实,因此法院的判决是正确的。我与该案的双方当事人都没有任何交往,也没有收取过任何人的财物,我的点评是客观公正的。然而,我却遭遇了“网暴”,有人断章取义、恶意歪曲,有人造谣诽谤、人身攻击。于是,我又想起了祖父的教诲。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要继续走我的路,做我的事,享受我的生活。
1981年的春节前夕,祖父在家中去世,享年92岁。三年之后,祖母在家中去世,享年94岁。
修改于2025年07月30日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著名教授。责任编辑:林嗣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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