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泉影,你消失在哪里?

来源:凡夫夕拾 作者:费凡平 时间:2025-05-30 点击:

 
故乡的泉影,你消失在哪里?
费凡平

      我外婆家在浦东川沙,这里没有山,自然也见不到山泉的影子。

      每年暑假,我总要到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仲夏天热,我喜欢独自在四处撒野玩耍。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野外钓田鸡。

      钓具简单实用,一个米袋,一根小竹竿。米袋口用粗铁丝围起缝一个圈,多出一截铁丝,套上一个竹管就是理想的手把。清晨从水桥边摸上一把青壳螺蛳,敲碎了壳,取出螺蛳肉串成一个手环大小的螺蛳圈,螺蛳圈绑上一根扎鞋底的棉线,棉线的另一端系牢在竹梢上,钓具就齐活,我再背上一个军用水壶,头戴一顶草帽,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荒野河边草丛钓田鸡去了。

      一天回家,收获总是满满的,晚上外婆在自留地摘上几根黄瓜给我炒上一盆黄瓜炒田鸡,那真是盛夏里的一道美味佳肴。 
   
      记得有一次,由于我出门心急,竟把这只盛水的军用水壶忘带了,盛夏酷暑时节,害得我口渴难受。心里老是在想水。越想,口还越干。我头一次体验到口渴的难忍。

      好容易捱到中午,我收获满满地穿过小镇,搭上那座去外婆家必经的石桥。我发现桥堍下有口水井。井台上,一位大嫂正在吊水洗涤。清亮的水,溢出水桶,哗哗地淌着……我再也忍不住,不由得上前讨井水喝。

      谁知,这位大嫂像妈妈训孩子似的对我说:“依个小囡,生水哪能好吃?吃了要肚皮痛的。”我执拗地哀求着。背后传来一声:“来,孩子,这搭有凉茶。”回头看去,是个摆茶摊的大伯在招呼我。茶摊就在桥堍不远。大伯戴着顶遮阳草帽,守一方小桌,桌边摆开几条长凳,有几个过路行人,一边擦汗,一边在喝茶聊天。大伯向我招招手,我略有迟疑,终于高兴地跑上前去,端起粗瓷蓝花碗,咕嘟咕嘟地喝下满满一碗。

      口渴的人,喝什么水都会感到甜。更不用说喝到这碗清凉爽口的薄荷茶了。大伯指着桥堍下那口井,向几位茶客炫耀他的薄荷茶是用古井里的泉水泡的;还有声有色地说着古井的来历:上古时,有个赶考秀才路过这儿,喝了井水,进京中了状元。后来他就写下几个大字,让石匠刻下一块石碑,立在这井坎上……

 

      那两个喝完茶的过路人,听完哈哈笑着,付了茶钱又上路了。糟糕的是我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掩盖着惶恐,我把茶碗放下了。

      “喝个够吧,”大伯斟满茶对我说。

      “不,我……没带钱。我可以用我钓的田鸡换你的凉茶吗?”我很不安,把头垂得很低。

      大伯像没听到似的,把茶碗端给我。我怯生生地抬起头,悄悄扫了一眼。在这个简朴的茶摊上,插着一面纸做的小旗。黄蜡纸上写着几个毛笔字:“有水同饮”。突然,我仿佛感到有股清爽的风,在心头掠过。看着大叔慈祥的微笑,我又把茶碗端起……

      辞别这个素不相识的大伯,我走上了石桥,回望茶摊,只见那面小黄旗在习习凉风中飘忽,仿佛是在招手。

      初涉人世的这段往事,是难忘的。那口古老的井,连同那碗茶水的清凉,在我心头永久地留存下来。后来我离开了上海去了北大荒插队落户,长达八年之久。可是每每想起外婆,我总会十分眷恋外婆家不远处的那口古井。因为在那口井里,盛着故乡人的情意,也盛满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小镇上的特有风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口古井里的水,其实并非真正的泉。为它立碑,仅是故乡人对泉所表示的一种渴望罢了。

      以后,我才见到大自然中真正的泉。而且有幸见到过各种丰姿多采的名泉。当然,见的更多的,是那些深居山野的无名泉。它们有的像一条晶亮的银链,从苍绿的石壁上挂下倩倩身影;有的似一条洁白的绸带,在幽深的山谷里藏着娟秀的神韵。它们有的淡泊秀丽,有的飘逸潇洒,有的激越骁勇,有的含蓄深沉……真是性格迥异,气象万千!

      见得多了,我对泉水的爱,也就愈来愈深。

      然而,不知怎么的,即使访遍天下名泉,我总觉唯独家乡那口古井里的水,最耐人寻味。我深深地渴念它……

 

      前些年的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又一次回到了我思念中的故乡小镇。小镇变了。不再是一式的粉墙砖瓦,跨街门楼;倒有好几处新盖的楼房、错落有致地矗立在氤氲暮霭里。青石板陋巷也不见了,代替它的是宽敞的街衢。只是那纯真的乡音,那临街厨房里飘散出来的炊烟,还跟当年一样弥散着,经晚风轻吹,小镇上便流荡着一层绛紫的雾霭。在这轻曼的雾里,我又找回到它当年的古朴。

      诚然在那座熟悉的青石桥畔,我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大伯的茶摊,心里不免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幸好桥堍下那口古井还在,只是井台上没人用水,显出些许清寂。

      我默默地踯躅在井台上。那口井,像一只深情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故乡人。我俯身朝井里望望,下边黑清洞地,寻觅不到那汪银亮的水影。于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便悄然漫过我的心头……

      我试着去轻叩一扇临街的木门。

      敲了半天,门没开。旁边木窗棂上,却露出一双姑娘美丽的眼睛。那眼睛似在警惕地发问:找谁?我急忙解释:“对不起,……你家有水吗?”

      虽然背着光,我还是看清姑娘脸上罩着一层灰色的冷漠。她淡淡地回答:“没有。”那口气如同在打发一个沿街乞讨者。

      我刚要无趣地离去,河沿上走来一位大妈,手提满满一桶水,从我身边走过。

      “你找谁?”她问我。我照说想喝点茶。她爽快地回答:“我家有凉茶,来吧。”望着她的背影,我又记起当年井台上的那位大嫂来。但我不敢认。我觉得,即使真是她,也未必能记起我这个当年问她讨井水喝的孩子。我随着她走进隔壁一座小院,来到一间湫隘的小屋,她从里屋捧出一扎薄荷叶,把它泡进一只陶钵里。一忽儿,薄荷叶泡开了,满屋飘起清香。大妈倒了一碗茶给我。我浅尝一口,砸着味儿,果然清凉爽口。

      我问女主人:“这是井水吧?”

      她告诉我,门前那口古井前些年干枯了。这是河水泡的薄荷茶。大妈拎起水桶往水缸里倒着,完了又撒一撮明矾。

      “味道不真吧?没办法,住河沿的人家,什么脏东西都往河里扔,把好端端一河清水给糟踏了。不打点明矾,不能喝。”好在明年,这里就要接通镇上送来的自来水了。”她说。

      我沉默了一阵,遂向她打听那个茶摊大伯。   

      大妈回过头望着我:“你认识他?”      

      我告诉她,我外婆家就在不远处。这些年我总无法忘记大伯的凉茶和茶摊上的那面小黄旗。没料到大妈叹口气,沉沉地告诉我:这大伯是个孤身老人。前几年城管不允许摆茶摊。茶摊上的小黄旗也被城管被扯掉了。老人风瘫在床,后来有个乡下远房侄儿来把他接了去。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自己。不知怎么地,薄荷凉茶的味儿,已没有刚才那样清甜,却隐隐有点苦涩。

      当我慢慢走上那座古老石桥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哀伤。

 

      我惋惜那口古井的干涸;惋惜桥下这条清净明澈的河水,已被污染得浑浊不纯。它流失了的是人的爱,而让那些隔膜、猜忌的苔藓,繁衍生长,无情地污浊着一条充满生命的河,一条绿色的精神的河。

      生活中,我们消失的仅仅是一口古井,一个茶摊吗?消失的恰恰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一种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

      现在我们有了瓶装的矿泉水确实方便,但它永远没有井水的那种温度,那种经过阳光晒暖,经过人情浸润的温情。

      那一刻,我就像站在分水岭上,一头汩汩的精神清泉,一头是浑浊的现实河流。当我再一次回望那座石桥,仿佛看见两个自己:一个捧着空碗不知所措,一个正把凉茶递给陌生的孩子。

      当我去叩响那陌生人的门,其实正是在打捞自己心底的泉眼一一那个相信“有水同饮”的少年。

      “有水同饮”的黄蜡纸小旗,在茶摊上飘了几十年。那个戴草帽的大伯,用粗瓷蓝花碗盛给我的何止是薄荷茶?那是一个时代最清澈的馈赠。故乡人,河水需用明矾沉淀才能饮用,而人心里的杂质,又该用什么来过滤?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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