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师生下葬了243位无名氏的骨灰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郑丹 时间:2025-04-07 点击:

我们每年只有一次下葬活动,已经成惯例,中途因为疫情停了一年。我们跟民政局约定,每次“义葬”在清明前的那个星期六举行,因为我们学校只有星期六休息。 我会提前在学校布告栏里发通知,这次陆陆续续有四十来个人报名。最后20个名额确定下来,大致10个男同学,10个女同学。 有家长打电话过来,反对孩子参加,说儿子骗他去敬老院,原来是进殡仪馆,晦气;还有家长打电话反对女儿碰骨灰。这种情况常有。
“义冢”项目,最早是我们综合实践项目中的一个。我会给学生们发一张小小的表格,学生自己报课题。2015年,我听到学生说,他们调查发现,墓地贵,连人都“死不起”,导致殡仪馆积压了很多无主骨灰。 我感觉这个东西有名堂,鼓励他们做下去。 许多事情,都是殡仪馆的人用很平常的口吻说的,他们见多了无主骨灰,已经无所谓。但在我们听来都像是天方夜谭,骇人听闻。 比如他说,这个是洗头房出来的小姐,被人谋杀的,用的假身份证;那个是几岁大的小孩,病死了;还有孤寡老人,各种各样的都有。我们学生听了惊讶不已,这对高中生来说,闻所未闻。 有学生问,家长怎么就不要他们了?我说,有时候道德也是要经济做支撑的。如果人家一个月赚两三千块钱工资,要付房租水电费和饭钱,要让自己活下来,还要为一个死去的小孩再付五六千费用,是不是太苛刻了? 总之,大部分无主骨灰都“逃费”了,不交火化费、寄存费,没有骨灰盒。有的逝者家属经济不宽裕,不愿意来领取骨灰,有的连家属都没有,就是公安送过来火化的,就一直放着。 年代最久的放了三十多年,骨灰袋都烂掉了,提不起来。
我们那次(2015年)看的时候,墙根密密麻麻堆满了骨灰包,总共有二三百个。余姚殡仪馆的人跟我说,近几年,余姚每年约有二十袋无主骨灰。 2016年,另一个同学带着她的团队接手“义冢”项目。他们走访发现,墓地价格轮番上涨,10年间一个普通公墓从4000元翻了5倍。而且殡仪馆积压的无主骨灰大多是外地人,不能享受惠民殡葬。这无形中给殡仪馆增添了压力,又不可能把骨灰随随便便处理掉。 我们希望给这些无主骨灰一个体面的下葬仪式,因为他们也是人。当然不可能下葬得太豪华,一人一墓更不可能。要生态葬:海葬、树葬、草坪葬,尽可能要节约土地。 为了把整个无名骨灰的来龙去脉弄明白,学生们采访了法医、入殓师,还有殡仪馆主任、民政局领导。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我会让学生最大可能地靠近死亡,而不要纯粹坐在教室里空对空讲。但要跟死亡保持距离,只能到骨灰这一步。 骨灰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冲击,它没有病毒和细菌,是安全的。但尸体如有疾病,是会传染的,或者给学生落下心理阴影了,那这个责任我是绝对担当不起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生死教育这个概念。从2022年开始,随着媒体一波波把这些事情报道出来,没想到社会影响挺大,很多网友留言评论,很赞扬,我才意识到我这在做生死教育。 2023年,余姚市殡仪馆存放的无名氏骨灰袋。直视这些骨灰袋,是一场生死教育的重要内容。、
2 “让可怜人有个归宿” “我第一次触碰到骨灰。它很锋利,锋利到划破了包裹着它的红袋子,细碎的骨渣从指缝洒落……人们常说:‘死亡不是告别,遗忘才是。’但可惜,无名逝者连被遗忘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这就是义冢的价值所在。” ——2024年,何雨嘉 歪打正着,生死教育成为了我的一个标签。 平常我跟学生们聊天,会提“死亡”这个词,但不多。我没有生死教育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又不是心理老师,不会上很正式的思想交流课。关于生死教育的电影我没看,看着太压抑,反正我们真实接触过了。 我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那时候没有报考经验,安全起见,报了师范学校,想以后教书好了。在师范学校中文系混了四年,关注了一些理想主义的东西,读“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还有陶渊明的墓志铭…… 一教书,你就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当语文老师第一年,给我帮助最大的不是中文系学的东西,而是高中语文老师教的。你得琢磨出来套路,讲究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等,套路教了20年语文,腻了。 语文老师评副高职称,普通话必须是二级甲等,你听得出来的,我这塑料普通话,考了五回,一直考不上去,离二级甲等就差那么两三分,烦死了。 2006年,浙江省新课程改革,新创设了一门“综合实践活动”课程。听说评综合实践的副高职称,普通话只要二级乙等,那么我就去教了。 这下好了,我一门心思搞实践,提炼出了一个“改进公共政策项目”的实践模式,就是要把社会里的bug(漏洞)一个个找出来,交给政府部门作为改进参考。 我们关注过垃圾分类、农村改造、危房现象、校园霸凌、捐赠旧衣物,没想到“义冢”影响力越做越大。综合实践这门课要做下来,总得有一点教学成果。因为这门课没有考试,就得要去外面找成绩。 为此,我们写了一份关于“无主骨灰做生态葬”的报告。2015年,我们用这个项目参加了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展示会。当时在台上,我们的PPT一放出来,确实挺感动人。可惜那一年无主骨灰还没有实施下葬,没取得实质性突破,这个项目只拿了一等奖。 临门一脚,放弃很可惜。后面两三年,学生到处呼吁,给民政厅、慈善总会写信,想办法突破,但就是突破不了。得到的回复是,没有相关政策,民政局也不敢做。我们跟政府说,让这些可怜人有个归宿,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点安慰。这对我们的项目也有个交代,至少推动政策改进。 转折在2018年,那是浙江省殡葬改革年。当时,余姚市民政局一名领导也在努力,没有管法规不法规的,就叫我们来做志愿者。让政府出钱去买一块民营性公墓,显然钱批不下来,最后就在国有公墓里找了一块荒废的边角,里面长满杂草,堆了瓦片、石头和垃圾。清理以后,就利用起来了。 2018年3月24日,我们第一次下葬无主骨灰,殡仪馆派人进行指导。骨灰一包包放下去,花瓣撒上去,土盖好。 我们还做了视频记录,有了这次实践,再去打比赛,底气足了,我们顺利拿到特等奖。到2023年7月底,第十三届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展示会,我们已经“义葬”过5次,媒体也出了一些报道。这一年,我们拿了特等奖里的第一名。 当然了,没有比赛这种奖励刺激的话,一直十多年默默无闻地做,我们坚持不了的。 2025年3月29日,学生在骨灰袋上撒下菊花瓣。(受访者供图) 3 “死亡把一切都抹去了” “凄白的骨块让人心生敬畏。钱老师捧骨灰的手也是敬畏的,现场没有人喧哗,我们的内心充满震撼,由心底里生出对逝者的尊重。我们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我突然感到文字难以描述的难过,‘无名骨灰’这四个字中最可怕的不是‘骨灰’,而是‘无名’。”

目前遗憾的是,每次“义葬”只能有20个学生参加,因为这块公墓地方太小了。我希望参与的学生多一点,让报名的都来,每一个人尽可能去捧一回骨灰。 虽然无主骨灰下葬的政策还没有出台,但实际上已经有好的改变了。
预估在明年,民政局会安排另一块国有土地用于下葬无主骨灰。 返回来,对于我来说,这段经历当然也有帮助。王金花跟我说:“我们每天都是面对死人,你们每天都面对活人。活人不管他怎么吵,怎么会闹,都是活的,死了有什么味道?不说话不会动,冷冰冰的毫无生趣。” 这是王金花给我启发最大的一句话。所以我做老师就是幸福的,每天都能面对一群孩子,要珍惜。 关于收获,我给你再举个例子:2023年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展示会,有一个外校学生问我们团队的参赛学生:这些无主骨灰里面,有可能有十恶不赦的,杀人放火的,你要给他一个尊严,那这些人配得上这个尊严吗? 这个问题很刁钻的,但是我们学生确实回答得好。他说,死亡把一切都抹去了,这包骨灰,就是他作为一个人剩下的最基本的人格,我们要给他基本的尊严。 我坐在台下,听了很震撼。厉害,我们的学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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