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场情结(三)

来源: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作者:赵明朗 时间:2023-09-07 点击:

 
时光不会倒流,人生绝无回头路,然而对人生的回顾、追忆、反思,则是弥足珍贵的。
 
对人要知恩、感恩、报恩;对己要知福、惜福、造福。 
 
那年,我十六,身高1米54公分,体重37公斤,一脸稚气,生理上属于未成年人。1970年5月9日正午12点,上海彭浦车站,撕心裂肺的汽笛鸣响,送行的人们哭嚎连天,而我却没有流泪,只是静静观望着车厢外疯狂的人群。列车员朝我大喝一声:“送客的赶紧下车!”显然,他误认为我是一个送哥哥姐姐赴黑龙江的小弟弟,我向他出示集体乘车证,他才放心离去。列车没到真如车站,我就觉得饿了,打开饭盒狼吞虎咽地吃上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环顾四周的同学,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可我的心情与大多数人截然不同,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这毕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选择,尽管我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别了,上海!这块养育我十六年的土地,对于她,我并无多少的留恋。别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家庭带给我的温暖外,更多的只是痛苦、恐惧、颤栗…….
  

1.我的童年少年
 
   我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祖父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经营一个烟杂店,家里雇了两位从老家来的小伙计,还有一女佣陈妈。祖父母膝下无子,先后领养了一子一女,几年后由兄妹变夫妻,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1952年,祖父因急病去世,父母无奈辍学,子承父业,成了资本家,而尚未出世的我,成了新中国末代“小开”(北方称少东家 )。当时,上海在陈毅市长的领导下,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改造和利用政策卓有成效。父亲凭着精湛的业务和热情的工作态度,在公私合营时成为最年轻的私方经理。委以重任的父亲踌躇满志,恪尽职守,事必躬亲,成绩斐然,但谁又能料到,这一切反而成为我家日后遭难的根源。
 
1964年,我十一岁,小学五年级。那一年,我就初尝了家庭出身的悲楚。当时我是中队学习委员,负责课外读书活动。一天,新来班主任袁霭文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篇文章,题目《包身工》,作者夏衍,要我组织大家学习,并结合个人的家史,回忆对比新旧社会两重天,见我面露难色,袁老师严肃地说:“你呢,就谈谈该如何与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回家,独自去了街头书摊,试图能找到一些参考书,帮助我提高认识。天黑了,摊主催声连连,而我一无所得,只能扫兴而归。全家人都着急万分,尤其是一手将我带大的陈妈。那天晚上,我没吃饭就上床了,我尝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的痛苦,并造成我日后近乎病态的心理和行为缺陷。我无法向家人启齿,身为大队长的姐姐也许在学校里受到同样的遭遇,而我的父母处境比我们更为艰难,我只能忍受,沉重的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在自卑中挣扎,我在痛苦中成长……。
 
不幸的事接踵而来。不久,学校组织观看《收租院》纪录片,类似的忆苦思甜活动,让我这个课外学习的组织者无所适从,一筹莫展,因工作不力,我被降职为小队长了,离开这个令人尴尬的官职。然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端,更大的噩运等待着我。班上有位赵俊同学,出生于令人羡慕的工人家庭,患有慢性肾病,时常缺课,我坚持放学后去他家为他补课。被罢官后的我,仍一如既往。有一天补完课,赵俊叫我跪下,恶狠狠地叫嚷:“袁老师说了,解放前我们工人阶级做牛做马,现在要翻身作主人了,我们就是把剥削阶级当马骑!”就这样,当了三天牛马,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耻辱,给了他一拳扬长离去,发誓再也不踏进他的家门。
 
几天后,因为气候原因,学校郊游取消了,退还5分门票钱,袁老师让我转交赵俊的退款。当时,我不知所措,既不愿说出骑马事件,又不愿意再去赵家,心想等他来校时再给吧。不料此举酿成大错,一周后,赵俊复学,看他走进教室,我赶紧掏出5分钱送到他手里,恰被袁老师看到,当着全班人责问我,为何拖这么久才给他?赵俊怕我说出真相,慌称我想私吞退款,我百般申辩无效。众目睽睽,“证据”确凿,威逼之下,我无奈交出了平生第一份检讨,不深刻,又写了第二遍。“贪污”的查办尚未结束,我再度涉入另一件”重大案件“。在文化大革命的前夜,胆小的父母将家中的书画作为“四旧”交给单位,其中包括我们读书小组的几本小书。得知此事,我惊恐万分,连夜又写检查,称我保管不力,丢失公共财产,愿照价赔偿。检查交上去,袁老师说我避重就轻,称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当然,小队长也当不成了,袁老师又组织同学来我家帮助我认识问题。终于,父母知道了我的种种“罪行”。这是一段可怕的经历,是我心灵深处封尘多年且不愿触碰的一段记忆。往事并不如烟,历历在目,点点在心。当今社会上所谓的白领、精英们以小资情调而沾沾自喜,引以为荣,有谁人可知,我这个正宗“小资”当年那段遭遇。不知袁霭文老师如今安在?20年前我曾看望过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毕竟,您教会了我书写人生的第一份检讨。赵俊同学可好?您曾是我的街坊,有生之年我们或许还能见面,我已经原谅您儿时的无知。从某种意义上,磨难是一种财富,痛苦是一种催生剂,我更要感谢你们,是你们让我早日走向成熟。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袁老师被批斗了,我的“案例”就无人顾暇了。然而我的家却从此遭到了劫难。我父亲作为资本家的代理人首当其冲,家被抄了,房被收了,大部分的生活用品都被造反派一劫而空,他们还抢走了我仅有的一张15元3角钱的存折。这可是我儿时所有的积蓄,是我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压岁钱和零花钱。也就是那一年,造反派让我们参加了父亲的批斗会,那是一个屈辱惊恐,令人战栗的场面,至今想起,我仍然心有余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彻底变了,孤独自僻,噤若寒蝉。怕去公共场所,怕听到街上的喧闹,怕看到戴红袖章的人,终日惶恐不安,幼小的心灵备受摧残。中学报到的第一天,填写学生登记表,看到家庭出身一栏,我就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中学的三年,我几乎都是在家自学混过的。以致下乡那年,我和同班同学都互不相识。
 
2.我的下乡抉择
 
1969年,姐姐面临分配,按政策,家中的老大可以进上海工矿企业,但这一政策并不惠及我们这种家庭。姐姐想去近郊农场,又怕影响我日后毕业的去向,她想让我留城,故报名去黑龙江兵团,但又因出身问题而没被录取,最后只得去了吉林插队落户。姐姐天生丽质,聪慧伶俐,品学兼优,她的半身塑像曾被作为中国青少年的形象送往世界中学生会议展出。姐姐下乡不久就被延边文工团选中,但还是因家庭出身问题夭折。姐姐在农村插队整整十年。


 
姐姐

1970年,我面临毕业分配,那年全国山河一片红,所有的毕业生全部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善良的姐姐让我留城的愿望破灭了。父母希望我能去南方,但考虑到江西,安徽插队没有基本生活保障,而去黑龙江农场,每个月有32元的工资。我决意去黑龙江,但我又担心重蹈姐姐的覆辙,受家庭出身的影响。好消息终于传来了,北郊农场用宽厚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这个无助的孩子,我极度的兴奋,盼早日成行,唯恐有变。父母悲喜愁交加,喜的是我如愿以偿;悲的是一年内两个子女远去北疆,前途莫测;愁的是我家已经家徒四壁,借债渡日,眼下又要为我凑钱准备行装。由于文革的冲击,全家每月只有70元收入,父母亲除维持一家三代八口人的基本生活外,还要接济各自的亲生父母(因为父母双方均为领养)。女佣陈妈,坚持分文不取在我家做了两年,她年轻时守寡,来我家帮佣18年,虽是一介村妇,目不识丁,但她是我家的一棵大树,尤其在动乱年代保护着我们家里的每一个成员。
 
临行前,我无意中看到父亲向造反派递交的补助申请书,大意是为了支持子女上山下乡的革命行动,需要配备必需生活用品,申请补助40元。5月1日劳动节到了,这是我在上海渡过的最后一个节日,妈妈问我下乡前还有什么愿望,我硬着头皮要求妈妈在带我去儿童公园,弥补我儿时的缺憾。我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那天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去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一菜一汤,竹笋炒肉丝,榨菜蛋花汤,共计两元五角钱。当我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菜盘时,才发现妈妈竟一筷未动,眼含泪花默默的望着我,我后悔莫及……。至今我依然没有忘记妈妈那慈爱而忧伤的目光。
 
因为无钱添置新衣,妈妈找出了一套青年时穿的女学生装,色褪了,重新染了一下,袖口窄了,放宽了一些,穿上很合身,我非常高兴。穿了一天,我总觉得不对劲,与父亲的衣服比较,才发现纽扣的位置相反。于是我马上动手拆下,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纽扣缝到对侧。看着我平生的第一件针线作品颇为得意,穿了才发现大事不好,扣子的对侧没有扣眼,而再锁五个扣眼,对我这个16岁的男孩,真比登天还难啊!妈妈看见我为难的神色,借着昏暗的灯光连夜一针一线为我改缝衣服。我望着妈妈憔悴的面容,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潸然泪下,不禁想起了《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那时的陈妈,已在他人家帮佣,但仍然给我送来了一个木箱和必要的生活用品。陈妈对我一家三代有恩,本来我们要为她养老送终,但多年后她执意回乡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父母定期下乡探望。陈妈过逝后,又定期为她扫墓。我父亲去世后,儿女们仍然一如既往。2006年,妈妈从美国返回上海不久,在姐姐的搀扶下,不顾旅途颠簸十几个小时,去了宁波乡下为逝去十多年的女佣扫墓,带去了彼岸的我对陈妈的深深怀念。慈祥的母亲那年已是75岁的高龄,她满头白发,饱经风霜,知恩图报,不忘故人,为我们晚辈树立了榜样。
 
由于常年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书,我近视了。我默默地计算者父母手中40元的余额,想配副眼镜,但我不愿父母为我花更多的钱,而姐姐劳动时摔伤了腰,也需要一大笔治疗费用。更让我担忧的是种田戴眼镜,会让别人联想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是谈资色变,闻资丧胆啊!下乡两周后,妈妈来信告知,在我的棉袄暗兜里有40元钱,以备急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一个月后,当我领到第一份工资,我拿出了15元连同那40元寄往上海。农场四年,我每月坚持寄往家中15元,并注明一部分给陈妈。
 
  3.我的知青岁月
 
我是怀着虔诚和赎罪的心态来到黑龙江北郊农场三分场。我暗自发誓,要用汗水来清洗剥削阶级家庭在我身上留下的烙印,以实际行动来报答农场对我的接纳之恩。而旧日的恶梦还是挥之不去,下连队的第一天,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就紧张,担心又要发登记表了,在过去的日子里,每次填写家庭出身都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令我恐惧担忧的一幕并没有发生,惶惶不安的一天过去了。第二天,我们就投入了紧张的夏锄。在三分场百余名知青年中,数我个子最小,但是在整个夏锄中,我始终干的前面,受到多次的表扬。一个人的信念和心态十分的重要,在劳动期间,我也感到累,觉得苦,我生过病,发过烧,但我都咬牙挺了过去。我的内心负担在劳动中逐以释放,使我找到了某种救赎的快感。我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我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经受了艰苦生活的洗礼。然而有一天,我的好友唐裕文悄悄的告诉我,他无意中听到薛万臣指导员与代清心主任谈话,说我“人小心红干劲大”。我即刻感到恐惧万分,担心这些善良的领导在没有查清我家庭出生的情况下,把“人小心红”往“根正苗壮”上联系,那就麻烦大了。我不敢继续往深处想。这是多么扭曲的心态,既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又担心别人误以为我出身好。这种心态延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要有人提起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家庭出身的阴影如同驱之不散的雾霾,笼罩着我整个青少年时代,和我同样经历的人会有这种体会,而我们的下一代就觉得是天方夜谭了。
 
农场的山水真养人,下乡三个月,我竟然长高了五公分,我在磨练中成长。秋收来临了,割麦子的时候,弯腰下蹲都很困难,才发现下乡时带来的衣裤不合身了,大腿根部和臀部的皮肤摩擦,引起了溃破糜烂,行动十分的不方便。由于炎症的扩散,我开始发烧,腹股沟淋巴结肿大,我仍然坚持出工,一直熬到了连队放假,才去了场部卫生院就医。当日的值班医生是周淑文,当她帮我撕下脓血粘连的内裤时,发现有三个核桃大小的疖肿,立即切开引流。看着流淌出的脓血,她边清创边流泪,动情的说:“你还只是个孩子呀,遭这么大的罪,这要是让父母知道了得多心疼呀…”。剧烈的疼痛让我出了一身了冷汗。处理完毕, 周大夫给我开了病假条,叮嘱要定期换药。可第二天,我又坚持出工了。多年后,在医学院的课堂上我才知道,当年要是处理不当,会并发脓毒血症而导致死亡,上苍慈悲让我躲过了一劫。时隔36年, 我给国内的周大夫电话拜年,旧事重提,这位善良的老太太再次泣不成声。
 
1970年9月底,我在田间劳动,忽得通知,第二天去参加赤脚医生学习班。学习班由卫生院的金晓光院长,鲁如连医生,张殿方医生为主要授课人,授课的内容都是一些医疗基本知识,包括人体的结构功能和一些简单的诊疗技术等,为期两周。学员来自各分场,共20多人。由于我当时近视,又没有眼镜,而且我从小低头认错多了,没有抬头看人的习惯,学习班上有哪些学员我毫无印象。学习班结束后, 我又回到了秋收的行列。
 
1970年11月的一天,我在三分场场院脱谷扛麻袋,连部通知我去场部卫生院报到,我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卫生院,方知我已经正式调入了卫生院。感谢三分场那些施恩不图报的领导。
 
1971年5月,农场召开下乡后第一次劳模表彰大会,卫生院把唯一的名额给了我,而当时的我,入职仅半年;令我更感意外的是,三分场没有忘记我,也为我保留了这份荣誉,而当时的我,离职已半年。
 
记得那一年,奖状是由农场直接寄往上海的居委会,人们敲锣打鼓,把两张奖状同时送到我父母手中。久违了,红色的奖状,我家已有六年与奖状无缘了,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用辛勤的汗水,坚韧的意志赢得了荣誉。在我以后人生的路上得奖无数,但唯独此奖,让我终身难忘。这奖状,不仅对於我个人,并且对於我全家意义深远。她准确无疑地向远方的亲人表达了这样一个事实:“人间自有真情,世上自有公道”。兄妹们倍受鼓舞,从此我的家庭再度走向辉煌。

2011年回国,重返北大荒,看望周淑文夫妇,以谢当年救命之恩)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与浩瀚的历史长河相比,人的一生不过在须臾之间。自我不经意间踏进农场卫生院大门算起,从医生涯已有半世纪之久,蓦然回首,感慨万千,一个人能从事自己所喜之事,尽其所力,毕其终身乃人生莫大幸事。由衷地感谢北郊农场,我从医之路的启蒙者;由衷地感谢北大荒,我人生之途的引路人!
  


作者简介:赵明朗,上海知青,1970年赴黑龙江北安农场(原北郊农场)良种站务农,同年调入总场卫生院任药剂员。1974返城,上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于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先后任讲师,副教授。80年后期留学美国,先后在Emory大学,威斯康辛医学院,北卡罗莱纳大学(UNC at Chapel Hill) 及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 工作。主要从事生命科学领域的基础研究工作。(公众号编辑:周培兴)
 
 
 (责任 编辑  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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