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八十年代
来源:知青图书交流群 作者:卓女 时间:2021-05-04 点击:
唐山陡河电站有一条拦河堤坝,从东向西长约三千米,甚为壮观。地震后,长堤两侧呈现出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堤内遍地玉米宛如青纱帐,郁郁葱葱的杨树林与波光潋滟的陡河水库遥相辉映,呈现出油画般的田园风光。堤外则是满目疮痍,废墟上的简易工棚纵横交错,远望灰蒙蒙的一大片,酷似非洲的“贫民窟”。住在工棚里的人来自全国四面八方,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一一援建工人。
其中有一支央企劲旅中建二局吊装队,位于堤外的西北角。这座大院是由二十几栋简易工棚所组成,因可防震,被称为“防震棚”。从未见过这种房子的人,绝对想象不出它的模样,其简陋程度可用“不堪入目”来形容。地面一层废预制板,板下的地震废墟清晰可见,板上立着旧活动板房,顶棚伸手可及,有的房顶和外墙均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黝黑的油毛毡里。住在里面难以忍受的不是房屋的寒碜,而是严冬和酷暑的煎熬。
我家搬到陡电的第一年,正值盛夏,待在围如铁桶的防震棚里,如同钻进了烤箱,酷热难耐,有时只得逃离,躲进堤内的小树林以求清凉。也许有人会问,为何不买电风扇呢?答案很简单,低工资人家无福享受电风扇,只能先解决温饱。三年后,这种“烤咸鱼”的苦日子,随着工资逐年增涨终于得以改善,每家每户都购置了电风扇、电视机。
防震棚里的冬天让人备受煎熬。寒冬里,睡到半夜经常被冻醒,只觉头痛欲裂,抚摸头顶,仿若摸到了一个“冰疙瘩”,让人不寒而栗。一天半夜,我哆哆嗦嗦下床,拿来温度计测量,零下八度,天哪!这不是躺在冰窖里么?一种百般无奈,欲哭无泪的酸涩顿时溢满心间。这时会想起大巴山,想起农家那熊熊燃烧的火塘,一种莫名的伤感就会袭上心头。
尤为恐怖的是,一家子正围坐小桌吃饭,突然整座房子都在晃动,第一反应是地震了,抱起女儿欲往外跑。丈夫却稳若泰山,别惊慌,只是余震。晚上躺在床上,经常看到电灯在摇摆,铁床也在晃动,活动板房吱嗄作响,闪电而过的余震猝不及防,足以把人吓得半死。
白天心血来潮时,我会生出几丝浪漫来,领着女儿去河边的小树林闲逛。当一座座土丘闯入眼帘,心会随之下沉,感到一阵惊悚。那些土丘的下面掩埋着地震中的死难者。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幸存的人们便买来冥纸香烛,在土丘前点燃,袅袅青烟,声声悲戚,寄托了多少人的哀思呀。
小女儿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土丘,甚是惊讶!妈妈,哪是什么?怎么那么多小山包?我哽住了,半晌才想出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那里面住着小精灵呢。他们为什么不出来玩呢?因为白天他们都飞到天上去了。是呀,许多小生命本该享受幸福的童年,却早早地去了天堂。
有时在工棚区遛达,随处可见散落的瓦砾碎片,尚未清理的地震废墟。就会想起在地震中逝去的150多位中建人,他们的生命被埋藏在黑暗的废墟下,再也看不到明亮的世界。这时我会安慰自己,活着,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还有什么理由抱怨呢?工棚生活即便再艰苦也得咬牙坚持!
防震棚里的春天,却有意想不到的小惊喜,在预制板的连接处,不经意间竟冒出来几株小草和几朵不知名的小白花。兴许它就是一枝白菊,在默黙哀悼埋在废墟下的灵魂。还有那些柔弱的小草,真让人动容,它们奋力冲出废墟,不正是为了打探这个神奇的世界么?
1991年的秋天,我家搬进了楼房,终于结束了蜷缩在防震棚里的艰辛。
二、威武的军工和飘扬的旗帜
刚到陡电时,我就像那些惊喜的小草,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我很纳闷,生产科为何空寂无人呢?参加过辽沈战役的老书记告诉我,因为他们的战场在生产第一线,工地就是他们的指挥所,你是宣传干事,也应该把工地当作宣传阵地。老书记的话充满革命激情,颇有鼓动性。次日,我就把黑板报转移到了工地上,现场采访报道,当起了“战地记者”。
在施工现场,我零距离地接触了十几位来自四川的起重工。他们曾经是军人,走出军旅,又走进中建,被称为军工。军工们的家几乎都在四川农村,父母及老婆、孩子都生活在老家。军工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到春节才回家与家人团聚。他们从军队复员时正值韶华,来到中建后,走南闯北,到退休已是两鬓斑白。一生飘泊,不知昔年是何年?有位射洪藉的军工告老还乡时,乡邻的儿童竟不认识他。正可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有时站在工地举头仰望,起重工在几十米高空作业如走钢丝,不禁胆颤心惊。我多次采访他们,并拋出一个敏感话题,你们常年在外不想家吗?军工们的回答淡定而从容,“在外奔波几十年,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哦,难怪有媒体称“中建是一支四海为家的游民部落”。以前只是从字面上解读,难免肤浅。自从认识了这些离乡背井,走南闯北的军工后,我才真正读懂了其中的涵义:精彩人生总是行走在路上,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北方的冬季充满了诗意,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染白了大地,也惊艳了我!那年,冬季姗姗来迟,巳是数九寒天还未下雪。一天下午,陡电上空骤降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飞舞,白茫茫的一片。工地上影影绰绰,工人们全成了雪人,整个工地都被银色覆盖了,唯见一面鲜红的“青年突击队”旗帜在迎风飘扬。
暮色降临,队长一声令下,十几个青工纷纷爬上40吨吊车平台,一位帅气的小伙夺过团支书手里的红旗,站在最前端。我被团支书拉上车,和他并肩站在旗帜下。吊车在风雪中缓缓行进,雪花扑面而来,每个人的脸庞都被冻得红通通的。车头的那面旗帜在雪中格外醒目,发出呼呼呼的声响,如鼓点般敲打着我的心,一股热流从心底漫上来,渗湿了我的眼眶,蓦地想起一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是我第一次解读“工人阶级”一词的内涵。这一刻,那车、那旗、那人已构成一副独特而生动的画面。
从此,这幅“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的画卷被我视为珍品,一直收藏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三、站在废墟上的女人们
为了零距离地采访生产第一线的工人,工地成了我的“办公室”。接下来,我把采访的焦点投向了一群“女汉子”。
我几次站在高矗入云的塔吊下,仰望蓝天下的钢铁长臂在空中旋转,顿生敬畏。脑里随之冒出一个大问号,年轻的女司机是如何驾驭这座庞然大物的呢?抱着好奇,我颤颤巍巍地爬上塔吊操作室,人仿佛站在云端,心立马悬空。俯瞰四下,地面的人和景物瞬间变小,如童话里的小人国。女司机小刘见我吓得脸色发白,禁不住大笑!你只要每天来这儿坐半个小时.,不出一个月,就跟我一样了,头顶蓝天,脚踩大地,威风着呢。几天后,我的笔下便有了“铁姑娘小刘”的形象。
酷暑的一天,我再次爬上七十米高的塔吊操作室。正午的日头火辣辣的,强烈的紫外线穿透玻窗,一股股热浪直扑操作室。片刻,我的背上就被汗水浸湿了。望着女司机湿漉漉的背影,我的眼眶潮湿了。旋即,从脑里冒出一首七言诗来:
古有村姑巧扮装,
戎边十载染秋霜。
今朝美女凌空谷,
卷起云霞作晚妆。
整十年,这台“巨无霸”一直高耸在蓝天下,陪伴它的是五朵美丽的金花。几年后,五位姑娘都收获了一份爱情,当她们成为幸福的新娘时,年已三十。
在工地的角落里,有一处工作平台,上面摆放着尚未拼装的钢构件,看上去就像一个偌大的露天仓库,这里是油漆班的工作场地,八个女工全靠双手用原始的操作方法,一刷子一刷子地把油漆涂抹在钢构件上。因工作条件所限,口罩成了唯一的防毒工具,几层轻薄如纸的沙布又怎能抵御剌鼻的油漆味呢。夏天是油漆班最繁忙的季节。她们不但要与高温抗衡,还要承受油漆对身体的浸蚀。每次在现场采访她们,我的心灵就会受到一次震撼!看着身着迷彩服似的背影和口罩上方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犹如看到了八位英姿飒爽的女兵。若用当今的话来赞美她们,堪比最美的“女神”!
工程队有个简易托儿所,油漆工的孩子们都寄放在这里。在她们工作最繁忙的阶段,加班加点成了常态,无暇顾及托儿所里的宝宝。结果都成了别人家的娃,有的被托儿所的老师带回家,有的被邻家奶奶领回家。多年以后,这些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也都继承了父业,成为四海为家的中建人。
在吊装队电焊工是最危险的工种之一,且都是男人干的活,他们在几十米高空作业如走平地。一日,我突发奇想,假若能看到女人在“高空走钢丝,”该有何等的惊艳呀。
一天,去工地采访电焊班,焊工班长指着骑在框架上的两个身影说,你今天最该采访的是她们。为什么?因为她们是女人呀。啊,终于与“高空女神”不期而遇。举目仰望,半空飞溅的蓝色火花和火光中的黑影已叠成一个画面。蓝光里的女神,可谓出神入画。为了近距离地观察她们,我登上百米高的陡电厂房屋顶,那里距离两位女焊工最近。屋顶呈斜坡,我刚迈出几步,只觉心颤腿软,严重恐高,一下瘫坐在屋顶上。望着骑在框架上的两位女焊工,就像在半空演绎高难度的杂技,既钦佩又汗颜。
趁午间休息,我采访了两位女焊工。当她们取下焊工面罩,露出古铜色的脸庞。我惊呆了!啊,她们是那样的漂亮,应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聆听两人娓娓道来,仿若有一股山泉在心里流淌。原来她俩是从其它工程处借调到吊装队的,只因两人都是焊工能手,凡经她们的手焊接的钢构件一律免检。那些年,取得免检资格的电焊工在全公司也不足十人。我惊诧地问,你们为何如此亡命?两个人都笑了,这就叫“巾帼不让须眉”!
1981年的初秋,我接到一项特殊的任务:为二十名唐山青工补习文化课。教书对一个教师来说,本是轻车熟路的事,可我偏偏犯愁了,给一帮比我小几岁的“大学生”上课,他们会服气吗?再说了,我从四川调到唐山才两个月,对当地方言还很陌生。现在突然陷入一群唐山人的“包围”中,如何应对赵丽蓉式的幽默呢?
上课的第一天,我刻意修饰了一番,蓝色西装套裙,波浪式的卷发,以彰显女教师的优雅气质。学生对老师的第一印象如同审视一张名片,资历、素质都印在这张名片上了。
我自信地走进教室,未等开口,二十个小伙子立马起立,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的心被一片温暖包裹了,毕恭毕敬地朝着“大学生”们鞠了一躬。 老姐好!小伙子们异口同声的回应道。 老姐?我有那么老吗?顿时陷入尴尬,下意识地捧着脸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我极力平抚内心的忐忑,开始推销自己:“我曾经是一名小学教师,今天再次走上讲台,将在这座简易棚里与你们一起完成三个月的学习任务。以后,叫我玉姐好了。”
我的话音刚落,教室便炸开了锅。 我们还是叫你老姐吧,你即是老师,又是老姐,叫你老姐老师最合适……
我骑虎难下地立在讲台前,心想,这个称谓不妥当吧?一个小伙子站起来说:老师甭介意,老姐就是家里最小的姐姐。哈,原来如此。唐山的老姐和四川的幺姐是同一个意思。转瞬,我的脸上便绽放出了笑容,好吧,就叫老姐老师。
接着,我来了一个下马威:当堂考试。那时还没有电脑复印,只得把试题写在黑板上。先考语文,共五道题,要求一个小时完成。我每写一道题,背后就会传来一片嘘声。我不敢回头,唯恐遭到小伙子们的“围攻”。
十五分钟过去了,除了几个读过初中的在埋头考试,其他的不是抓耳挠腮,就是趴桌上闭目养神。我直纳闷,难道他们在抵制这场考试?我故意在教室慢悠悠地踱步,试图透过一双双愤懑的眼神去探测他们的內心世界。绕到年龄最小的小唐身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做题呢?”他搖摇头:“这些题太离谱了,不会做。”周围几个小伙子挤眉弄眼地附和道:“我也不会做。”蓦地,我的脸上又发烧了,这次是老姐给自己扇了一个耳光。
半个小时过去了,几个“初中生”的卷子被几个“小学生”抢过来,依葫芦画瓣地抄了一遍。教书八年,还从未见过这种“明目张胆”地作弊。
接下来发生的事,给我解了围。年龄稍大的小李腾地站起身:“老姐老师,别再考数学了,考了也是白搭。”我解释道:“今天只是摸底考试,不然,我咋知道你们的文化水平呢?”小李接过话题:“我都22岁了,再叫我从头学文化,为时巳晚。我参加补习班,只是想学点实用的知识。”
此话点醒了我,与其照本宣科地灌输文化课,不如给他们传授一些实用知识。 我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暂停手势:“好吧,我接受小李的意见,不考数学了。”哗!全场一片欢呼。我的心潮湿了,幡然顿悟:只有读懂了这些“大学生”,才配当他们的“老师”。
为了兑现我的承诺一一只讲与生活、工作相关的实用知识。第二天,我以全新的姿态推出了新课內容。 “大学生”们的学习态度从冰点上升到十二分的热情。
一周后,小李把全班学员的意见反馈给我:老姐的课讲得好,我们喜欢听。这样的评价于我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欣慰。试想,如果他们保持冷漠态度,拒绝上我的课,我还能自信满满地走进教室么?
一个周未,帅气的小林找到我,老师,教我们写情书吧。头一次听到如此幼稚的话,何止是惊讶,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个还需要老师教吗?小林腼腆地解释道:因唐山地震,我成了孤儿,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了,现在好不容易交了个女朋友,很想给她写封情书,却不会写。寥寥数语,深深地剌痛了我的心,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孤儿的请求。像小林这样的孤儿,班里还有九个,小学还未毕业就遭遇地震。如果他们正处在热恋中,却因不会写情书而贻误终生,将是何等的悲哀呀。我突然有一种想为他们代写情书的冲动,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把世上最优美,最温暖的情话送给他们的姑娘。转念一想,这样做未免太荒唐了。只有把写信的格式和技巧纳入语文课内容,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写情书本是一个人的隐私,我却把这事堂而皇之地搬进了课堂。小伙子们尤其喜欢我当年写给男友的几封情书,这是几封火红年代的书信,充满激情和理想主义。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情书,却透着一个姑娘的青涩和纯真,被我当成范文在课堂上公开朗读。殊不知,打动了我的“大学生”们,小林说,老姐的情书忒动人,干净纯洁,听着舒服。
两个月后,两个着急结婚的小伙子提前给我送来了喜糖,并告之:老姐,全靠我的情书俘虏了女友的心。哈,没想到“知识改变命运”还可以延伸到改变爱情。
初冬来临,补习班结束了。毕业那天,我向学员致答谢词,一下哽住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这三个月,将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班长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我鞠了一躬:“感谢老姐老师!” 小伙子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喊道:“感谢老姐老师!”那一刻,我的视线模糊了,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啊,我们的八十年代非同寻常,是刻在人生旅途上的一座里程碑。虽然距今已有三十几年了,但每每提及那段光辉岁月,一股豪情就会油然而生!
我们的八十年代,值得永远铭记
【作者简介】
卓女,重庆市沙坪坝区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有数百篇散文、短篇小说发表在省、市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曾获全国《书香三八》征文一等奖、重庆市《战疫话家国》征文一等奖、《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远山的红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