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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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上的一道晚霞

时间:2017-05-04来源:原创 作者:林栋甫 点击:
为《欧洲新报》写专栏已经好多年了,在这个东西两厢谈专栏里,我写的文章里基本没有确切的哪年哪月那日,只有好多年前,不久前、有一次、那一天。有时候我干脆就用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曾经自嘲中年痴呆,其实我的这种症状可以追溯到我的青年。 你看,这会儿我


  为《欧洲新报》写专栏已经好多年了,在这个“东西两厢谈”专栏里,我写的文章里基本没有确切的哪年哪月那日,只有“好多年前”,“不久前”、“有一次”、“那一天”。有时候我干脆就用“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曾经自嘲“中年痴呆”,其实我的这种症状可以追溯到我的青年。

  你看,这会儿我又在问自己:“那是哪一年的事啊?”

  那天我和我的哥哥站在家门前,我们在商量让年迈的父母回一趟故乡,要有可能,让他们也游览一下我们的人间天堂——苏州、杭州。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摇头苦笑:“走不动啦!”“不用你走呀,妈妈!”“坐车也累呀!”母亲拒绝,父亲也跟着放弃了。

  从前穷,买不起车,等我们有车了,父母老得不愿动了。现在,再没机会了,我的父母、我的岳父母都已不在人间。好在,天堂要比人间美多了;最要紧的,那里没有人间的苦难。

  我们应当及时行孝,就像及时行乐一样,不然我们就会活在无尽的遗憾里。

  我还有一位母亲,她还健在,她是我的老师。她不像我的生身母亲和我的岳母亲,那么轻易地认老服输,她还是蛮有野心的;近来她想去一趟浙江乌镇,游览那著名的古镇,参观陈丹青在那建立的木心美术馆,趁着春天还在。上海的春天稍纵即逝,梅雨总是紧随其后还常常按耐不住提前上场,上海人乍一舒展的心绪随即就进入愁闷。

  都安排好了,老太太说她去不了了,她这几天腿疼。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想起我和我哥那失落的让老父母重游故乡的计划。

  这位我的仅存的母亲已经91岁了,她叫苏秀。

  在她那一辈的同事里,她也是仅存的一位。邱岳峰、于鼎、胡庆汉、毕克、李梓、尚华、富润生、赵慎之… …相继都离世了。这一群人曾经用他们的声音让国门紧闭时期的国人结识了一个个形象各异、个性独特的异域人物,坐在电影院里“胸怀祖国”的观众们可以“放眼世界”了,跟随外国影片里的人物飞跃被限定的时空,身临他们的世界,进入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境遇,分担他们的痛苦,分享他们的快乐,跟他们一同追求爱和自由,同他们一起伸展个性,与他们同声颂扬人性之光!

  在那个锁闭的国度里竟有一个开放的小世界,它竟是一家国营单位,它是上海电影译制厂。

  上海电影译制厂和别的单位一样是由党支部书记领导的,可是这个厂里有一个别的厂没有的掌柜,他叫陈叙一。他带领着一帮纯粹的人做一件纯粹的事——忠于原著,让外国电影的翻译和配音达到准确和传神。在那个年代里他没有让他所带领的这群人读“红宝书”,却要求他们读《圣经》;他重人品识人才,敢于启用“历史反革命分子”邱岳峰担纲多部电影的男主角配音。陈叙一先生似乎就是为中国的电影译制事业而生,他信奉的是人间的真、善、美,有了他和他带领的一群人才有了中国的高品质的译制片。

  《虎口脱险》里土耳其浴室的接头暗号——那首著名的老歌“Tea For Two”,陈叙一把它译成“鸳鸯茶”,绝妙!这不仅来自他的文学才气和浪漫诗情,还有他对爵士乐的了解。要是你听过这首老歌,你就会知道这“鸳鸯茶”译得是多么美妙绝伦。

 据说陈先生为了琢磨一个词儿竟然在洗脚时忘了脱去袜子就把脚浸到水里,这我完全可以想象。那天我去他家,他也正在洗脚,但是那次袜子是脱掉的。他告诉我他喜欢我的声音,也欣赏我的追求,他实在是爱莫能助。一个被分配到“集体经济所制”单位的人是不可能进入“全民经济所有制”单位的。

  “可我还是相信,这会改变的,将来一定会改变,所有制不该阻碍人的命运。你还年轻。”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脚还浸在水里。那是上个世纪的80年代初。

  我参加译制片配音是在80年代中,记得第一部戏是一部法国电视剧,译制导演是苏秀老师。从那之后的15年里虽然我以配音为生,可我一直身处体制之外。我想这是应验了陈叙一先生预言的“所有制不该阻碍人的命运”!

  至今,每当苏秀老师谈到陈叙一,像一个虔诚的学生在谈她的老师。她把陈叙一称为“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

  陈先生的葬礼上,苏秀老师哭得难以自已,她靠在了我的肩头上。我深知,这个葬礼送走的不只是陈叙一先生。

  我以前常对人家说,时光给我们带来的要比它从我们身上带走的要多得多,这种自我安慰的屁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事实上,好多美丽的人物和美好的事物被时光带走了就不再有了,仅留下一丝回忆和无尽的惋惜,就像空谷里残留的回响,在苏秀老师的《余音袅袅》里。

  我是译制片的受益者,少年到青年透过这扇窗我把头探了出去,呼吸到了不一样的空气。我曾经跟随邱岳峰老师,可是不久他就把自己的生命之门重重地关上了,我就成了他的“关门弟子”。神明福佑,苏秀老师收留我,教导我,后来又把我带入了行。我和我崇拜的前辈们成了忘年交,他们为人本分,对艺术忠诚,他们深深地影响了我。15年,我竟然参加了500多部影视译制片的配音;那诸多的性格迥异的人物进驻过我的心灵,他们丰富了我的情感,开阔了我的思想。在我的名字前面被冠上“著名配音演员”之后,我被拉去主演电影、话剧,主持电视节目。直到现在我能以当一个演员立身养家,靠的就是从那十多的年配音学来的台词能力。

  苏秀老师培育了我,译制片成就了我,那个年代的一道残霞依然照亮着我的生命。

  可是很奇怪,那与我紧紧关联着的却已经远离了我,应该说是我远离了它。有时我竟然忘记自己曾经是个配音演员,或许我是故意忘记的。记起过去就会对比现在,这实在是个麻烦。

  在我有机会走出国门的时候,我从德国和意大利为苏秀老师带回一些电影录像带,那是几部德语和意大利语译制的美国影片,它们也曾经被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成中文版。苏秀老师不只是想欣赏欧洲同行们的作品,更想探究电影译制事业为何能在德国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继续健康地存在和发展着。

  我多次在欧洲尤其是德国的电视上看译制片,在日本也看,我不懂德语也不懂日语,可我觉得人家的配音水平很高。我也很想弄明白,为什么人家那么守得住?我们可以比较和分析出很多原因来,但是最重要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却是无需分析的——人家我们。

  在那批被陈丹青称为“受满清以后教育”的人里头,苏秀老师的工作能力很强,可她的身体很弱,每当哮喘发作时她就想以死来摆脱这个痛苦。病病歪歪的她竟然是最长寿的一位,她没预料也没企图活那么久。就像无法选择生于何时一样,我们也无法断定哪天死;活着就得有活着的理由和内容,在死之前都是真正地的活着。很多中国老人在饱受长寿的折磨,苦盼着死神降临;苏秀老师却活得很丰富、很精彩。她先后写出了《我的配音生涯》《余音袅袅》,主编了《峰华毕叙》,还录制和汇编了配音片段精华。苏秀老师那尚存的生命不是风烛残年,而是一道绚丽的晚霞。

  苏秀老师从那个年代过来,她也为这个时代活着。她的身边有一大群年轻人, 她的生命被注入了年轻人的活力,她的精神和品德也点亮了年轻人的心。那批年轻人编出了一张“中国配音网”,呵护着这块不只属于那个年代的瑰宝。

  一个朋友在微信上发了一张照片:苏秀老师在接受电视采访,他写了:“国宝——苏秀”。

  如果他去医院看见过苏秀老师,看见她挤像难民营一样的急诊部的注射室里吊盐水,或者在病房里看见她躺着的病床边上还有好几张病床躺着好几个病人……他就会说:“苏秀不是国宝,”或许他再补一句:“这个国没有把她当宝。”

  据说伟大的哲学家康德一生从没离开过自己生活的地方,有人说他自己就是一个世界。他的学说关于整个人类、永远的人性。我的老师这辈子也从没出过国,可她却让我们认识了许多其它世界的人物,体会了各种别样的人生。她说“人类的基本情感是相通的。”

  随着原片人物,苏秀老师已经“去过”很多国家,她有很多地方想去“故地重游”。她能行走时却走不出去,允许她走了她已走不动了。

  乌镇之行没有取消,只是推迟;老太太在加紧补钙,希望很快践行,趁目前春色还在,即使到了初夏也可以。

  苏秀老师说我的钢笔风景画看起来都很孤寂伤感,但是她挑选了这幅——布达佩斯郊外田园。

  今年夏天我还会去匈牙利画画,那里有看不够的田园美景。苏秀老师我在心里,我带着我的老母亲同行,到那里去看晚霞。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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