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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从哪里来的

时间:2019-01-03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许倬云 点击:
我们不吝啬给出去,也不惭愧拿进来,这才是大大方方、磊磊落落。有好的我就学,见贤思齐,人家肯向我学,我也诚恳教人。所以,在这样大大方方、磊磊落落的状态中,中国慢慢地成长了。许倬云 许倬云先生是史学大家,著有《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

      我们不吝啬“给出去”,也不惭愧“拿进来”,这才是大大方方、磊磊落落。有好的我就学,见贤思齐,人家肯向我学,我也诚恳教人。所以,在这样大大方方、磊磊落落的状态中,中国慢慢地成长了。——许倬云

      许倬云先生是史学大家,著有《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万古江河》等。在其著作《万古江河》初版时,许先生曾做过一次演讲,讲述了他写这本书的动机:“我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中国不是自古以来就这么大一块,是慢慢长大的;我希望将来这个世界是各地的特色互相补充,各地的专长同样存在。”

      中国是慢慢长大的

      我想告诉大家,中国并不是自古以来就这么大,而是慢慢长大的。

      很多人以为中国自古以来就是这么大的一块,有了这种认识以后,就模模糊糊地形成了“中国中心论”。

      更常见的是“中原中心论”,说我们四面是“蛮夷戎狄”。“夷”这个字是一个人背着一张弓,“狄”这个字有狗有火,在草原上过日子。“蛮”是只虫,其实“蛮”正规写起来,是头上梳了两条辫子盘髻的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戎”是背武器的人。

      这对四邻都是不太礼貌的说法。这四个字,从原来的字根讲起来,都是描绘人们的生活形态,但演变到后来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中华特别好,外面都是“蛮夷戎狄”。这种自大的、自我中心的观念,是几千年来“中华帝国”“天朝上国”这个观念演变出来的。在过去,我们关着门过日子,所以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我们是在世界上过国际社会的日子,就不能再这样了。

      我最敬佩的梁启超先生,他原本要写一部中国史,可惜没写成,只写了一个绪论。他说,“中国”是从“中原”开始的,中原变成了中国,中原的中国慢慢扩张,变成中国之中国,然后超越中国之外,慢慢将四邻吸收进来,通过文化上的交往以及势力范围的扩大,变成了东亚的中国,然后在亚洲范围之内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是亚洲的中国,将来还要进入世界,成为世界之中国。梁任公写这篇绪论是在100年前,他真是目光如炬!今天世界的大格局、全球化的现象的确出现了。在100年前没有第二人敢这么说。

      我喜欢到国内看考古遗址,看那些破破碎碎的瓦片。一片瓦片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告诉你“中原”不是一天形成的,也是后来发展出来的。在古代那么多的地方,不同的人群发展着他们不同的过日子的方法,谁也不是“上”,谁也不是“下”,谁也不是“中”,谁也不是“外”。地球是个圆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是中心。各处都有自己寻找的方向,都有自己过生活的方式。

      我们有“给”,也有“拿”

      那么,这些古代各地的文化是怎样聚合的呢?

      公元前3000年左右,陕西形成了一种文化,后来分为两条线,一个是陕西西安的半坡文化,另一个是河南陕县古城南的庙底沟文化。这两个文化,本来是很类似的文化,后来有了不同的发展。我们从半坡文化的工具看,渔猎工具越来越多,农耕的比例比较少;而庙底沟呢,农耕农具的比例相当大。就像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隔着河过日子,然后生活方式慢慢发生了变化。庙底沟文化的实力逐渐强大,于是往东拓展,这样东边的地方渐渐就采用庙底沟文化的生活方式,并逐渐变成了黄河边上一种相当显著的生活生产方式。

      当然,这不是那时候最好、最强有力的生活生产方式。

      当时东北的红山文化,要早于庙底沟文化,是有玉器、玉刻的文明,还有神庙、很大的墓,有等级不同、规模很大的聚落。浙江杭州旁边的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也有很好的玉刻器具,有很大的土台,有很好的木结构房子,还有水稻。湖北石家河有一连串的城市,每一个都比庙底沟看着要像样。而山东的大汶口,甚至可能有了文字,因为有几个字留下来了,不是普通的符号,而是文字。

      你看,四周有这么好这么多的文明,居然在公元前2000年前几乎全塌下来了。为什么?我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但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是气候原因?人口压力?过度浪费?都有可能。

      但庙底沟文明,不但没塌,还变得更强大,影响范围更广了。它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特色,平凡得很,没有大的土台,也没有城市。但刚刚所讲的几乎所有好的、有漂亮器物的文明,它都从中学到了一点。

      庙底沟文明向两边扩展,它去了黄河南岸的河南、黄河北岸的山西。与河南庙底沟一河之隔的山西运城平原,出土了大量庙底沟二期文化遗迹。在河南偃师的二里头文化遗址,已经发现有极大的古城,有城墙,有道路,有宗庙,有大的公共建筑,有非常大的水沟,现在还在继续发掘中。

      山西运城的庙底沟二期文化和河南偃师的二里头文化,内容并不完全一样,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色,都肯采纳别处的东西,因此东南西北的特色它都有。我认为这才是中华文化的起源:虽然没有大的显赫的成就,但是肯接纳、肯吸收。这个动力、这个特性,使它可以变成一个强固的核心,有了核心,它就慢慢成长。

      我所讲的主调是,在文化圈的扩大过程中,我们有“给”,我们也有“拿”。我们给过很多四邻中国的文化,我们也从四邻的文化中吸收接纳。庙底沟二期文化就这样渐渐长大,再后来,“中原”变成了“商”,“商”也不断地给予、吸纳,而“周”在“商”的文化基础上建立起来,不仅继承了商代文化,也接受了许多其他文化的东西。

      秦人原来在西方,在今天甘肃天水一带,经过200多年的发展壮大,东迁至陕西关中一带。秦由小小的牧马民族逐渐变成秦帝国,是吸收了六国的长处、吸收了六国的人才,才得以壮大。

      汉朝作为那么庞大的一个文化体,也是不断地进行文化输出和输入。汉朝的文化输出,东到日本、东南亚,西到天山,北到大漠;汉朝的文化输入,最典型的是从印度传入的佛教文化,还有北方巫术文明和各地的巫术,也被汉武帝统统接受,后来变成道教的重要成分。汉文化一路向南开拓,将南方的动植物引进中国,从西域也带进来西瓜、葡萄,从北方带进来骆驼、野驴子等很多的物产。这样无穷的文化交流、物产交换,使得汉文化异常博大丰富。

      所以,每一朝文化在扩大的时候,都是“有给有拿”。我们不吝啬“给出去”,也不惭愧“拿进来”,这才是大大方方、磊磊落落。有好的我就学,见贤思齐,人家肯向我学,我也诚恳教人。所以,在这样大大方方、磊磊落落的状态中,中国慢慢地成长了。

      世界并不是那么平

      我在书中为什么以1500年做断代呢?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在1492年,1505年欧洲人攫取的白银开始运到中国来。这也是中国第一次面临世界格局的形成,所以我取个整数以1500年作了断代。1500年以后近代的事情,跟我们的关系更密切。

      最重要的是,我们碰到了一个重大关口,就是面临一个不比我们差、到后来比我们更有力的文化系统——西方文明。我们面临的对手不简单,不能够轻易对付它,我们曾经输过,我们也正在爬起来。从1500年到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挑战,恰恰是这个挑战。现在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怎样和他们合理地融合,而不是单向地学习。

      从五四以来就一直有所谓“全盘西化”的说法,前几年,我又经常看到“先进国家”这个名称。用“先进”一词,就是承认他们的路是我们一定要走的路,只是我们落在后面,晚了一步。如果说齐头并进,各走各的路,彼此之间有道路的交叉,就没有所谓的“先进”、“后进”。

      事实上,西方文明也是经历了梁任公先生所说的那些步骤,从古希腊时代希腊半岛尖端的西方,到地中海东端的西方,到地中海的西方,然后才有欧洲的西方,有大西洋的西方,有跨洋的西方,最终有现在几乎笼罩全世界的西方。

      西方文明的发展步骤和我们一样,它的成长过程也是“有给有拿”。只是到了近代200年来,它逞凶霸道,只夺取别人的东西,还强迫别人接受它的文明。如果之前不是“有给有拿”,为什么会出现基督教呢?怎么会学了火药呢?怎么学了阿拉伯数字呢?

      我们首先要在心理上重新整理自己,不要再囿于“中华中心论”,尤其是“中原中心论”,这样我们才能心胸坦荡,平心静气,大家才可能和谐共处。

      西方文明在近代史上一些重要的东西,都在经历深层次的改变。西方近代的经济理论认为,经济体系永远膨胀。这话不对。经济的膨胀,必定要消费,消费必定要资源,而世界的资源经不起永远的消费。因此,经济体不能永远膨胀。怎么样叫稳定?怎么样叫衰退?怎么样叫繁荣?都要重新界定。资本主义经过几百年的演化,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了问题,它要加以修改,要向“以人为本”的方向修改。

      我们中国呢,几千年来是集体主义,社区、宗族、大家庭都是集体主义,每个人都要为大的单位而牺牲小的单位,牺牲一些自己的利益。这种“为大我而牺牲小我”的精神,是中国慢慢成长的条件。但这个条件到了一定地步也出了问题,也需要反省。孙中山先生就说:集体主义到了今天,如果想走下去,分配是很重要的,分配要影响到人的工作积极性。我们因为集体主义,比较重亲属、欺外人,重邻居、欺陌生人。这个也要改变。

      印度人非常重视自然。在印度人看来,“人”并不比那些神道精怪占什么大优势,并不是什么“万物之灵”。但是印度推行种姓制度,人与人之间极不平等,这要向西方学习。

      我盼望将来的全球化是一个有各地的特色、有各地的专长、有各地若干程度的自主范围的全球化,但没有战争,不许说“我爱打谁就打谁”。

      地球上将来有什么样的天灾人祸,会有如何严重的后果,我们很难预料。可能是地震,可能是气候的暖化,也可能是疾病。当天灾人祸来的时候,不是只有一套答案就能对付的。这一套答案可能在某种情况下可行,而另一套答案,可能在另一种情况下可行。这种危机时刻,要靠存在许多可能的答案、可能的解救方法,人类共同的前途才不会受到威胁。所以,我希望将来这个世界是各地的特色互相补充,各地的专长同样存在。

      (记者徐蓓摘编,内容有删减)
 

(责编: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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