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唉,我们那小屋(11-15)
来源:湖南知青网 作者:彭剑文 时间:2025-11-17 点击:

住进小屋不久,柳耽眈“曲线救国”转点到了浏阳一一她外公那老根椐地。去的那个地方以她外公大名命名,她一转点便改命运哪是后话。第二年,张慧被2348招走了。这样东阳岭上佛寺八队留下了有点小名气的三大光棍:庄弟、土匪、彭某。
回过头看,“接受再教育”就是一场下乡知青与自己命运的博奕。是失去了城市身份的知青在政策的魔幻中,努力去夺回城市身份。包括使用招工、招生、招教、参军、病退、顶职、转点、嫁人等等方式。大多数知青“接受再教育”变成了这样一个过程。
大招工砸碎了知青心目中那些曾有过的神圣的东西。比如革命事业接班人呀、接受再教育呀等等。大招工将事物的本质完全剖析给了社会看,知青是分为三六九等的。等次大抵由血统来划分,虽不完全如此。经过大浪淘沙般一次次招工剩下来的几乎可以不言而喻了。
外面世界乱纷纷,我们日子照常过。此时的我们比彼时的我们思想要“坏”多了。1971年国庆期间回长沙去玩,听到林彪出事的传闻。我们这些人一文不名,巴不得白天牛打架,晚上火烧天。却也吃了一惊。国庆过完我们回队,从洪山头上岸,去洪山小学。洪山小学是我们的驿站,有笨笨牛、老朱、伯伢子等同学在此教书。
回长沙前在这里有场牌局马拉松,整整鏖战五十多个小时。五员大将是老鬼〈梁逸曾〉、陈氏梅〈陈崇平〉、伯伢子〈李伯荣〉、彭某、庄弟。这是我这辈子耗时最长的一战了。当时已不辩日夜,饿极了跑到厨房,舀碗冷饭匆匆扒下。至牌局毕,急急如厕,那泡尿撒了不少于十分钟。众皆曰:尿泡胀破。
这次回来,揣着可换饭吃、换开烟、换有人为烟点火的爆炸新闻。我们足足卖了半天“关子”撮得他们拿出一付猪下水打牙祭,方开讲。炸弹一扔,满室皆惊。打过牙祭,酒醉饭饱,继续卵谈。这时匆匆进来几人,一位我们认识的大队负责人看见我们几位熟人,打个招呼。我忙开烟,他接了烟急急对老朱讲:“朱老师,有人说咯里有反革命言论?”老朱笑笑:“咯里就几个熟人,有么屁反革命言论?”大家一伙笑起。我开始恶作剧了,从书包里掏出笔形手电,招呼他:“来,呼烟〈抽烟〉”。他以为这新式武器是打火机,含着烟凑过来,等我点火。我将手电捻亮,老点不燃,方知上当说:“你把我当宝。”大家又一伙笑起。他和我们关系好,所以逗逗乐子。
十二
回到东阳岭已傍晚,踏上三八水库库坝,一团黄影远远射来。原来是忠实的小黄迎我们来了,这里离我们那小屋超过半里路。狗的灵性啊!我们将带回的猪下水残渣余孽赏给它,它欢天喜地地享用。回到了阔别近二十天的小屋,这里才是家。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人世沧桑哪,这一惊天突变确实影响到了我们的命运,那是后话了。
我们带了如此重大新闻到乡里,几乎可以像讲《基度山恩仇记》、《一双锈花鞋》那样到处去讲故事了。那时大家头脑里很饥荒,很愿听副统帅外逃这类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们很过了一把嘴巴瘾、赚了一些岳麓山。在我们佛寺大队没人讲我们传播反革命言论。
后来上面正式传达文件了。事情早知,农民却搞佗不清,他们是毛主席叫批谁就批谁。生产队开批判会很有味,姑娘〈堂客〉们奶的奶小孩,纳的纳鞋底,她们难得发言。男子汉却总要讲几句,轮到国财爹发言了:“哼妈隔庇,咯林贼还闹哒毛主席的外衣,闹〈偷〉哒三扎鸡跑哒。”我们几人与队内几个有点文化的人一起笑岔了气。笑过后队长七爹说:“你莫乱讲,文件是讲他披哒毛泽东思想外衣,坐哒三么子庇机跑的。”一场严肃的批判会就此黄了,财爹被抓过壮丁,淮海战役被俘,放回来的。他喜欢扯卵谈,“当年我在部队……”马上会被嘻嘻哈哈的小年青打断:“你那是么屁部队?”就讲不下去了。
土匪报名去大队副业队,外出砍芦苇。他有个雄心壮志,赚钱买台手风琴,他认为手风琴表演力丰富,大概也是看到我在宣传九大时,一把二胡对住麦克风,声嘶力竭地猛拉《东方红》时的艰辛。动了恻隐之心。
冬修又至,这年是修东山水库。我和庄弟在大军出发前,先遣上去的。2005年重返第二故乡时,又去瞻仰这水库大坝,天哪,我们空手爬上去都气喘吁吁了。老天当年总算有眼,第二年上工地后将庄弟调到公社指挥部办工地小报。又调我去文艺宣传队,暂时脱离苦海了。
土匪砍完芦苇回队,我们也从水库下来。他讲这次跑了六门闸等一些地方,赚的钱远不够买手风琴,雄心壮志只能搁一边,先买三双酱网鞋过瘾着。一人一双。我这辈子只穿过布鞋、木屐、跑鞋、套鞋、力士鞋,未穿过网球鞋。网鞋、回力那是很鸟的人穿的。那酱网是综色的鞋面绿色的底,很鸟。我们三人穿着它一齐出去显鸟,我走在后面,他们抬脚时,那绿的鞋底一闪一闪,开心极了。
十三
1972年,庄弟经过一番“努力”,招工到了岳阳。老大难“三走一”,坚冰开始融化,我们也在重拾信心。很快,庄弟的新家成了我们往返长沙、华容的岳阳驿站。多次招工、招教、招生后的剩男剩女们还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中,为城市户口在不厌其烦地跑,过岳阳会在庄弟处歇歇脚。一次我点了点人数,在他处“革命同学”竟有十人之多。路过者逢饭吃饭,庄弟饭票告急,收入月不敷出了。
大家并非要蹭饭吃,盖因庄弟有一手艺:将旧车票变新车票。大家则可免除爬煤车之狼狈、之劳顿。有几回我揣着这新车票很屌地坐在车上,仿佛真地买了车票。我们“五毒俱全”偷鸡摸狗打溜票。唉!
只剩下我和土匪时,领导动了测隐之心,安排我们到小学去为人师表。此时小屋己凋落到了门庭冷落车马稀之惨状。我们一走,小屋全空了。小黄呢?忘了讲,早几个月姚癞子到华容玩,来我们小屋,见小黄没人管实在可怜,要领走。庄弟也觉得它守着小屋,饱一餐饥一餐地,可怜巴巴。尽管狗不嫌家贫,但狗往高处走也是好的,就让姚带走了。现在我们是无狗一身轻,拍庇股就到了学校。狡兔三窟,我们也有两窟了。
当了民办老师,让上课锁着,不能信马由缰随性子来了。二年级一个班交给我,我成了全能的百科全书。从语文、算术到音乐、体育都要教,那倒问题不大,教个把二年级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我无论站着或坐下都能威风凛凛。生活也有规律,吃饭在食堂。只是星期天要出去打游击。最困扰的竟还是呼烟〈吸烟〉。
烟是不可须臾离开的朋友。这朋友可不好交,需要钞票和烟票。烟不够抽就想办法,勤俭是咱们传家宝,我在住房墙上用钉书针钉个信封装烟头。烟断挡,将烟头中烟丝剥下,卷喇叭筒解燃眉之急。
许久前,某次老鬼、小矮子、小牛等人来玩,在小屋里海阔天空。从小说《九三年》扯到《巴黎公社》,又扯到《马赛曲》。轮到我夸夸其谈,眉飞色舞之际,庄弟掏出飞马烟合递我一根,我点燃就深深吸了一口。庄弟诡异地问:“怎么样?”我想都未想:“到底是飞马,味硬是不同。”他们几位一齐大笑,我一看牌子:红桔。这是我第二次被骗,他们讲我是在同一条河沟里第二次翻船。于是他们编一顺口溜:彭某抽香烟,乌龟吃荞麦。此等水平,还被呼烟困扰,真冇办法。
十四
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安心当民办老师。这职业虽不如招工去城市当工人老大哥,却是束修按月来。当民办老师津贴有保证,不必“张先生讨学饯”。凭这一点也可当这孩子王。既然当了老师则应静下心投入到了“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中去,我也在这样做,这段时间生活也相对稳定。
这种稳定是相对的,因为时常有些美丽的希望在向你招手,虽然大多可望却不可及。1973年,某天收到一封信,是湖南师院〈现叫师大〉艺术系〈现音乐系〉周家澧老师的来信,说,学院戴帽来招我,由来岳阳招生的段千湖老师办。是由周先生力荐经学院同意的。这是几年来我最具希望离乡返城的一次机会。
接信后我立马从县城追到岳阳,找到了段老师。他很遗憾地告诉我:“你们公社不放。我尽了很大努力也不行,等以后的机会吧。”我被拒放了,他也只能矮子里拔长子,招回一位县里推荐的略懂一点艺术的新生。我大失所望,咋办?总不能拿起石头砸天。当时正值“右倾翻案风”,这股风刮到高校,招一些有基础的知青就读,以寻求解决教师之青黄不接。这个机会于我几近量体裁衣了,仍无能力把握住,我沮丧至极。
此路不通,还是要回城,怎么回?前年晚会上华容的《洪山头组歌》中一声哭诉:“妈妈,我要回家!”唤落满场知青泪。那是当年我们这拨人心里的真实写照。此路不通彼路通,条条路通罗马。去办病退,只有此路不需推荐、批准。
办病退我略有心得,其实当年走过此路的许多人都会有心得的。只是不愿再去提那心酸、荒谬、甚至有时会有点幽默的往事而己。
我曾写过一篇《夏谋同志》,该同志是我的一位病退回城的朋友。个中缘由大家都明白,论招工哪家企业会要他?虽然若干年后他在某位置上管理着这些企业。我举此例是为了不伤及那些病退回城的战友。
病退是那些几乎无望正道回城之外的一条旁道,此旁道佐证着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这旁道令人伤感,又有点黑色幽默味儿。我请假回长沙后专程请教那些先行者、成功人士后,脑壳豁然开朗。原来很多病是可以“造”出来的?比如肾炎只需在验尿时加入一点脓,由中度近视变高度的办法最原始,强行戴上高度镜片适应一段时间即成。高血压则需服点什么能使血压增高的药。如此种种。于是我辞去民办教师之职加入到病退大军。
混过一段时间后豁然开朗,我突发奇想:“写本《病退之三十六计》如何?
夏谋说:“好得很,只能发行到县团级,如果四个面向办的干部看了,会害得很多人搞不成病退的〞〈县四个面向办是科级〉。大家一顿哈哈。
钱钟书老先生在我出生那年写了本《围城》,写的那地儿“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不象还在乡下的知青,心里只有一个面向:回城。
早几天,原在华容教育组工作过的老段请我们上他家吃饭,席间似梅哥〈陈崇平〉几度洒泪。1973年老段利用工作之权,帮似梅弄了个招生指标。这指标由正在县城办事的我寅夜送到似梅生产队。〈过程略去〉。一切办妥,到了体检关,有高人教陈:要过肝肿大这关,检前大碗喝水。尽量不配合医生,叫你呼你就吸等等。体检便顺利过关,于是才有了湖医的学生陈崇平,及后来的医学专家、省总工会工人疗养院的陈院长。身体有恙的要“扮”出健康,健康者却要“摧残“出毛病。这是另一种《围城》。全为一个目的:返城。
我在长沙瞎胡闹期间,东阳岭上却出了件大事。
十五
住在我们最初住过的那瓦屋的幺牙死了。开篇我就介绍过,幺牙是我们队唯一的“四类分子”。幺牙是老革命,大革命时参加革命。抗战中他阴差阳错到了国军,打了几年鬼子。往后参加北平和平起义,是货真价实的老干部。但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了鸭,成了四类分子。这些年他还是过他的日子,不碍着谁,当年农村中这种份子多了去了,但阶级斗争却不让他“安逸”地过日子。
在我回长时,乡下新一轮阶级斗争开始了。这次是公社派来的工作队,队长姓蔡,此人心狠手辣,好大喜功。他一入大队,就将矛头对准了幺牙。反正打“死老虎”人人都可当武二爷。轮番折腾将幺牙逼到死路。人死便罢了,但无人性时蔡竞然鞭尸,他要追穷寇,继续对死人批判。从而引起了活人的不满。终于,忍无可忍的土匪〈张思恒同学〉拍案而起了。
在一次会上,面对蔡炳炎的大放厥词,土匪仗义执言,批评了蔡的作法。会上引起争执,论讲道理土匪遮住半边嘴巴蔡也不是对手,脑羞成怒的蔡指示民兵将张捆起来,但戏剧性场面出现了,没有一个民兵听他的指挥。这是因为土匪有张老师的身份,有佛寺八队知青的身份,那几年我们的影响力以及在大队内的声望,还是能对自己起到一点点保护作用滴。
不能捆批斗,打击报复则不可免,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手段,将其吊销教师身份,分配到农科队去种田之类。并在各种秘密会议上造谣中伤。这一套老掉了牙,蔡整人都想不出新点子。我们在校教书很受欢迎,蔡的作法更引起全体教师的不满。对幺牙情况了解的农民和基层干部大都敢怒不敢言。但生产队长七爹却敢于仗义执言,大家在整土匪一事上玩起了消极怠工等等。以至当公社不得不派员来调查此事时,众口一辞的推翻了蔡的胡说八道。但公社领导仍维持原结论,蔡是他们派来的。
见此情况其他大队及砖桥等地知青也纷纷声援,东山的彭竹如、鄢毅、集成的彭先生(彭龙正)、砖桥的老鬼(梁逸曾)、老朱(朱克勤)、还有庄弟等多次到公社、县知青办、岳阳地区知青办反映情况,抗议蔡打击、迫害知青的卑劣行为。我在长沙也持材料到省知青办强烈呼吁。在省、地知青办干预下,东山公社领导层撤回了工作队。
土匪(张老师〉风光地恢复了教师职务,蔡的工作组灰溜溜地撤回。一时佛寺大队扬起了正气。
该结尾了,几年后,国内形势大变幺牙得以平反昭雪。那是我们回城以后的事了。幺牙参加北平和平起义后安排在首都工作,五十年代末响应号召回家乡,1962年被莫名其妙戴上帽子,直至迫害至死。我们是懂政策的,不认为他是坏人,所以相处得很好。
听说蔡回去后,郁郁寡欢,后来生病了也不敢来长沙看病,心里还是很虚。其实蔡也不是坏人,顶多算那个时代的牺牲品而已。
在长沙熬病退期间被母校二中〈长郡〉通知,参加对我们的平反。我哭笑不得地接过了平反通知、及原工宣队长舒国兴1970年便写就的检讨原件。这份迟来四年的检讨交待了工宣队以组织的名义向东山的张思恒、彭剑文、砖桥的向京生、李伯荣等人所在公社先后襾次专程送黑材料一事,此材料将我们牢牢钉在了华容。得此平反通知我仰天长叹:二中呀二中,何苦之哉?这东西早点给我们,我们将少受多少磨难?好友袁星耀知晓后调我的口味:这是因为你们二中的领导,在一楼挨了一拳,爬到四楼才晓得痛。
解除了那政治上的枷锁,不久即遇机会,我被招工到了长沙。第二年,张老师也被招回长沙。我们那小屋完整地交给生产队,它不再叫知青小屋了。
几年后我们返乡去玩,那小屋还在,住了我们同龄的复员军人黄光裕。光裕在此屋结婚生子,再过了十多年那里只留残壁断垣,很破败,因为光裕那个家庭也不复存在了。
唉,我们那小屋!
作者简介:
彭剑文,长沙二中毕业。1969年1月下放东山公社佛寺八队,曾任民办老师。1974年招工至长沙,在国企务工、管理。高级经济师。2007年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