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窗 私 语
来源:佛系追梦人 作者:马嘉骅 时间:2025-10-24 点击:
今年的秋天来的迟，而且来的突然。上个星期还骄阳似火，突然间凉风飕飕，转眼就从夏来到秋。
白露，寒露，霜降，这是秋的节奏。大地在凌晨将暑气凝聚成白白净净的露水时，为白露，当露水凉透时，称寒露，当寒露凝成霜时，叫霜降。层层递进，由浅入深，植物和树叶也将从清一色的绿，或转黄或转红或成褐色，渐渐枯萎凋零。
当太阳行至黄经165度，白露为玺，在天地间钤下第一道秋印。晨起推窗，但见草木凝脂，并非寒刃，而是夜神以星辉淬炼的液态水晶——那是宇宙对尘世最初的叮咛。
及至寒露漫卷，北斗柄指辛方，月令载“鸿雁来宾”，候鸟的翅影掠过晨光，在苍穹写下比楔形文字更古老的迁徙密码。
待霜降莅临，豺乃祭兽，木叶尽脱，大地展开它素净的卷轴，所有绚烂终归于素白，如文明历经盛夏狂欢后必要的沉思。
窗外的梧桐，前几天还喧嚷嚷地闹着一树的绿色，几天的寒风一刮，绿色退了一大半，泛了黄，有几片黄叶伶仃的在枝头挂着，像是欲说还休的句子，悬在寂寥的半空。
风来时，它们便簌簌地，用一种极轻、极耐心的声音，与你言语。那声音里没有春的躁，夏的狂，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冽的坦白。它说：你看，放下便是如此了。
于是我便觉着，秋的诗意：大抵不在于刘禹锡那般“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迈，那仍是与天争辩的意气。
真正的秋意，是王维独自坐在空山里，感觉到的“天气晚来秋”。那是一种无人告知的、默然会心的凉。
它不请自来，如一滴清墨，无声地滴入心湖，然后一圈一圈，从容地漾开，将整个天地都染上它疏朗、静远的颜色。
这颜色，是陶渊明家残菊的傲霜枝，是江心秋月的白，是枫叶欲燃前那一瞬沉淀下来的、醇厚的绛红。它是一种完成了的、正在安详地走向归宿的美。
由此，对秋的认知，便也一层层地深了。起初，我们只认得一个物候的秋，天高云淡，暑退凉生。
后来，我们认得了一个情感的秋，是“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的羁旅之思，是见木叶下而悲的敏感。但这似乎仍是浅层的。
秋更深的认知，在于它是一场盛大的示现。它让你亲眼看见，那曾经蓊郁的、奔放的、仿佛有着无尽生命力的绿，是如何一一转为沉静的红与黄，然后又如何毫不留恋地，从赋予它生命的枝头，翩然离去。
这并非衰败，而是一种庄严的“谢幕”。它告诉你，生命的华美，不在于紧紧攥住，而在于从容地松开。那光秃的枝干，并非死亡，而是一种凝练的、等待的姿态。
于是，这秋的意义：便从一层感伤的薄纱里透出来，显露出它哲学的、近乎于“道”的骨骼。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收”，是何等伟大的一个字眼！它不只是田畴里稻谷的归仓，更是天地间一场能量的收敛与沉淀。
夏日那向外奔涌、挥霍的光与热，到了秋日，都向内凝聚，化作了石子的坚润，化作了潭水的幽深，化作了天空那一片更高更远的虚无。
这仿佛是一种生命的辩证法：表面的凋零，恰是为了内在的丰盈；形式的消散，正是为了本质的凸显。这像极了禅门里的公案，棒喝之下，粉碎了你对外在形色的执着，才能让你窥见那无形无相、却含藏万有的本心。
我常想，我们畏惧秋冬，大约是畏惧那个终将到来的“无”。但秋的哲学，却温和地启示我们：“有”是活泼的生意，“无”是深厚的根基。没有秋与冬的“无”，哪来春与夏那源源不绝的“有”？
这飘零的叶，腐烂于泥土，沉默一冬，来年便又是枝头的新绿。我们欣赏残荷，听那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韵，所听的，哪里是雨打枯叶的凄凉？分明是一种“在”与“不在”的禅机。
荷的形骸已残，它的生命却并未消失，它化入了雨声、水影与听雨人的心境里，以一种更空灵、更永恒的方式“在”着。这便是“空故纳万有”的妙谛了。
夜色渐渐浓了，月光流泻进来，像一盅凉了的、清甜的泉水。远处的楼宇间，隐隐还有未眠的灯火，一粒一粒，如同遗落在人间的星子。
秋夜是宜于独坐，宜于冥想的。在这清寂里，白日里那些纷繁的念头，也像树上的叶一般，落了下去，心便显出一种难得的空旷与干净。这时节，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自己是个自由的人。这自由，便是秋赐予的一份厚礼了。
窗子仍开着，那阵清寒仿佛有了分量，沉甸甸地，却又极温柔地压在我的肩上。我没有去关窗。我知道，明日清晨，阶前的落叶又会多上一层。但那又何妨呢？
且让这秋意，更深、更浓地浸透我吧。我愿在我的心垣里，也空出这样一角，有朗朗的天，有疏疏的枝，容得下这一片无边的清寂与自在。
让秋风继续删减世界的冗枝。待删至山寒水瘦，删至星图清朗，我们终将在白霜覆盖的初心处，触到天地未分时的那缕原光——它如露亦如电，如收刈后的稻茬，在沉默中孕着来春惊雷。
（晓歌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