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

来源:丘保华 作者:丘保华 时间:2025-09-20 点击:

      我真没想到,我们俩会生活一辈子。

      我是上海知青,所谓的“红二代”,尽管下乡时父母都被打倒,背景在那摆着。她也是知青,来自齐齐哈尔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

      让我从头说起。

      下乡到黑龙江龙镇农场,已有五六年了。周围一同下乡的同学、朋友办走的办走,上学的上学,最次的也混上个一官半职。我呢,家庭成分不好,又不会表现,干来干去,还是个下大地,修理地球。

      那天铲完地,我有气无力,一个人抗着锄头往回走。她从后面撵了上来。

      “还不快走,掉队了。”她说。

      “你不也在后面吗?”

      她没说话,我们俩默默地往前走。

      “大山走了。”她不愿意总闷着,就没话找话。

      “是啊,我的最好的朋友走了。”我掩盖不住心中的惆怅。

      “别着急,再干几年也没什么,机会总会有的。”她明明是在安慰我。

      “你懂什么。你黑龙江人当然没什么关系了。”我正没好气,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她沉默了,回家的路上没说一句话。我意识到说错了,一时却又懒得找话来补救。

      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我们就开始有了些来往。铲地割麦时,我总忍不住要去接她一段。休息时,她也常常来帮我拆被洗衣服。一切都和当时的农场知青一样。就这样,一过两年。

      那天傍晚,象往常一样,她又来找我。我穿上衣服,和她一起顺着林间小道往前走。她掏出调令给我看。

      “妥了?”我问道。我早就知道她家在给她办返城。

      “妥了。”她点点头,望着我。

      “什么时候走?”

      她忧郁了一下,似乎很没有把握:“要是能收拾好东西,我想后天走。”

      “是得早点走,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嘴上说着,忽然感到心里发空,空得厉害。我扭头就往回走。她没有追上来。

      我在农场一直待到恢复高考。填报志愿时,我估计自己考不回上海,唯一的挑选是在哈师院和齐师院。考哈师院竞争激烈,考齐师院把握更大一些,这是我当时给自己找的理由。其实,这几年她常给我来信,连我的高考复习材料都是她给我弄的。而且,她仍是单身。

      发榜了。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很清楚,除了我之外,谁最为这个消息高兴了。我把赴齐的消息告诉了她。当我乘坐的火车徐徐开入齐齐哈尔车站时,老远就看见了她的身影。她还是那样细弱,不起眼,却是我希望之路上第一个等待我的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俩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后来得日子过得飞快!我读书、留校,她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怀孕,一直到---生孩子。

      是的,放在过去,我对那些见人就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孩子的年轻父母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觉得他们实在蠢得可以。可那年,我的儿子出生了。

      当我面露倦色,与岳母和大姨子一起在产房门外等候时,还觉得这些都是枯燥乏味的老一套。可当护士抱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从产房走出来,纯粹出于职业上的习惯向我说道:  “你得了儿子.买糖吧。”我忽然觉得需要把胸挺一挺,冲进产房,给了躺在床上露出幸福微笑的她一个深深的吻。那以后很久,我逐渐认识到,我成了父亲,她是“孩子他妈”。 

      儿子七个月时得了场肺炎,躺在医院里打吊瓶。我们的心一起沉到了无底深渊。儿子会走了,会说话了,天天有新节目。我们又一起进入了半疯狂状态。那天儿子不知来了什么灵感.抓起铅笔往我上课用的教科书上乱画。我们向人炫耀着,不能自己,还把别人那种宽容的微笑当作对我们的羡慕。我终于意识到,我心中的某个部分已经和儿子连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母子平安成了我唯一的关注和寄托。

      象任何一个普通家庭一样,我脾气坏。她又爱唠叨。那天,冲突又象往常一样发生了。“你把衣服挂起来行不行?”妻子见我一回家乱扔衣服就火了。“挂上就挂上呗,你嚷什么?”我自知理亏,那天气却不顺。可她有她的道理:  “我一天说八百六十回,你听吗?”我哪受得了这个,于是我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眼看要闹得不可开交,忽然,瞪着惶恐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的儿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打断了我们的争吵,也使我开始意识到,儿子除了是我下班之后的“玩具”之外,还有些别的意义。自那以后。我和爱人在家里说话做事比以前注意一些了。真怪,这孩子使我感到陌生了。我虽然在高兴的时候还让他骑在背上当大马,还把他双手托起“扔高高”.可他却开始成为家里的第三个人了,共同的话题使我们夫妻之间有了新的交流和内容......

      转眼就到了06年,妻走了。

      她曾经多次说过,愿先我而去,因为她不愿意,也无法承受失去我的悲哀与孤独。现在,她半开玩笑的话成了冰冷可怕的事实,这么快。

      记得她病危手术后,曾苏醒过,她最后的话是对儿子说的:“照顾好这个小老头。”

      现在,她走了,在告别会上,面对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我能说什么呢?

      我应该说,谢谢。我不会忘记子女亲属们倾心倾力,忙前跑后,伴着她走完最后的时光,也对我呵护有加。面对着安卧在棺椁中,与我们永世长辞的她,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可以说,她是个平凡的女人,受历史影响,读书不多,也没什么专长。说不上有什么事业心,却总是对手头的工作尽心尽力。我们的相遇也很简单:在那一望无边的北大荒农场,在那度日如年,蹉跎寂寞的日子里,我们两心相许,相互搀扶,一起度过了那段最无望,最寂寞的时光。随后,我们在历史出现转折,生活有了希望的时候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共奔希望。是的,她人很传统,一心就是相夫教子,居家过日子。她所求不多,只盼着丈夫有事业,儿子有前途。就为了这些,她义无返顾,呕心沥血,倾尽了毕生的精力。

     她有她的不幸:血压偏高几十年,只知辛勤劳作,很少顾惜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人过中年后,她的疾病频频发作,也使她产生了厌世的想法。有一次半夜她突然呼吸急促,躺在我怀中含泪对我说:“其实我也活够了,只是舍不得这么好的丈夫和儿女。”是的,她把我们作为她的唯一,将自己的身体健康置之度外。
 
      她有她的幸福:我们赶上了改革开放,回到上海,生活蒸蒸日上。目前我有稳定扎实的工作,儿子也已成家立业。这一切都是在她的亲手呵护下得以产生,她也常常以此为自己知足长乐的资本和理由。

     现在想想我有点恨她。总是不听劝,不肯多花点时间参加健康保健活动,总放不下那些家务和琐事。我其实更恨我自己,早已习惯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却从未下大决心为她的病痛采取什么断然措施。可以说,就夫妻而言,她对我倾注了全部心血,我却对她较少生活中的关心和心灵上的抚慰。

      年轻时,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我和她的相遇和结合,表达了在现实生活中她对我的意义。同时,我也道出了自己对生活意义上的困惑,题目是“我不懂”。
我似乎感到,现实往往令人灰心,远处的一切应该比现实更美好。今天,在她伴我走完了二十八年的风风雨雨,安卧在这灵堂的棺椁中时,我要告诉她,我懂了。我懂得,磨难与痛苦是与生俱来的,而幸福、意义却要靠我们去争取,去创造。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和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们每人都有一次,也只有一次机会来创造这幸福与意义。其实,她不靠读书,不用理性思维,早就凭本能认识到这一点了。她用因劳动而变得粗糙的双手,带着微笑和眼泪,带着关照和唠叨把自己奉献给我们,我却往往因她细节的琐碎,语言的朴素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她!

      想到这里,我追悔莫及!

      其实,在我们相依相伴的一生中,她是在用她矮小的身躯,柔弱的臂膀,将我从琐碎,贫乏的现实生活中托起,使我有可能去追求那心中的太阳。太阳能否追到,无人能说。她却用一生在说:“别管我,你上。”

      回顾和她走完的一生,要说有什么感慨,我只能说:没想到,她这么早就离开了我!

      下面,是我为她写的挽联:

       逆境携手无怨无悔倾情奉献二八载   

       贤妻良母相依相伴留下温情在人间

 

      作者简介:丘保华,男,1951年生 大学本科学历 英语副教授,民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研究者,上海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退休后全身心投入公益文化活动,任不晚书友会主持人。共出版知青文化、传记、翻译、论文集、教材等著作10部,在国内外报刊杂志发表学术论文、翻译小说及其他文章近二百万字。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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