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阅读史，与红色经典相伴六十年
来源:文汇报 作者:傅小平 时间:2025-08-16 点击: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从烽火岁月到和平年代，一代代文艺工作者从未缺席过对这段辉煌而悲壮的历史的书写。我们本期刊发的文章中，有长期以抗战为创作背景的作家探讨如何艺术地再现那段历史记忆，有从小受到红色经典文学作品感召的读者畅谈自己的阅读史，也有文学史研究者发掘的创作于抗战时期上海的文学作品背后的故事。我们在此倾听历史深处的回响，弘扬伟大抗战精神，凝聚前行的力量。 ——编者)
这些书名关联着包光耀弥足珍贵的阅读记忆，他每每谈起，都饱含深情。但年轻一代读者，或许只是听说过这些书名，却未必深入阅读过，而即便是读过，时移世易，阅读感受也有了颇多差异。也正因为此，不同代际的读者才更有必要共读红色经典。今年恰逢作家艾明之100周年诞辰，当记者与包光耀聊起这位新中国工业文学的开创者与重要实践者时，他突然显得十分激动，眼睛闪闪发亮，沉浸在对艾老及其作品的缅怀之中。他说，艾明之先生是他十分敬重的海派作家，特别是艾老的经典作品《火种》，可能是他识字懂事后阅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艾明之原名黄志堃，广东番禺人，1925年生于上海，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的创作涉猎文学、电影和话剧。1952年他成为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专业编剧，先后创作了《伟大的起点》《护士日记》等近二十部电影剧本和《浮沉》《火种》等长篇小说。
事实上，《火种》是艾明之计划创作的“火焰三部曲”的第一部。小说描写1918—1927年代这一中国历史变革时期上海工人的斗争生活，于1963年出版后，得到了茅盾先生的重视和广大读者的好评。两年后，刚进中学的包光耀读到了这本书，那一年他15岁，如今回想起最初读这本书的情景，包光耀记忆犹新。他说，那个年代读书是很不容易的，家里没条件买书，好在父亲为他办了一张工人文化宫的借书证。他借到这本书后就读了起来，读完以后十分感动，至今念念不忘，“老作家的作品生活气息浓厚，他把一个家庭的不幸遭遇融入到当时的社会背景中，小说呈现出我熟悉的许多场景，黄浦江、苏州河、城隍庙、十六铺，我小时候就在这些地方周边生活过，游荡过，正如工人作家管新生在《偶遇〈火种〉》一文中说的，很多细节都很上海，艾明之是一个有意识写上海工人的作家，他写的是真正的海派工人生活史。”特别吸引包光耀的是，《火种》塑造的主人公柳金松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他是一个造船工人，在参加船厂罢工后，被骗去外地一家小煤矿打工，在矿上得了伤寒病，老婆殷玉花为了救他的命，不得不把儿子卖了，但他并不知情，等到回家后，发觉他们的一个孩子被苏州河的潮水冲走了，一个孩子被卖掉换治病的钱了，书中写道，“他发狂了”“抽手向殷玉花脸上劈去”（他们本是患难与共的恩爱夫妻）。以后的一段时间，“他的两鬓出现了丝丝白发，残留在他眼睛里的那一点快活而自信的光泽熄灭了，消失了……”他陷入了沉沦，家里从此没有了欢快的唢呐声，故事写到此确实十分悲惨，也吸引读者顺着主人公的命运要看下去。后来，柳金松又回到了船厂，在党组织的教育下，成长为一个有觉悟的工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了工人纠察队长，但是，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被残酷地镇压了，柳金松被枪弹打伤后，牺牲在妻子和女儿面前。
包光耀充满感情地向记者叙述了书中描写的这段故事，尽管相隔将近六十年，他还是记忆犹新、娓娓道来。他说：“我真是十分敬佩老一辈作家讲故事、驾驭文字的功力，尤其是擅长运用小道具和细节，就像吹唢呐这个细节，作品从头用到底，从初见殷玉花到临终跟她握别，吹唢呐的情节贯穿始终，既悲悽，又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让雄壮的唢呐声激励他的女儿早早接好班，迎接新的生活。”
也正是这般感人至深的细节，让《火种》这部经典小说，给包光耀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感慨道：“近六十年过去了，并不是书里的所有细节都能记得清楚，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还会再次拿起《火种》，重温经典。”实际上，在与记者交流的过程中，他时不时拿起随身携带的上下两册书翻翻，同时也转给记者看，记者注意到，这正是1963年10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且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他郑重其事地说，在今年世界读书日30周年时，他从藏书中翻出了这本《火种》，按照原书的上篇和下篇，精心装订成为两册，将旧书褶皱的书页、卷曲的书角，细心地一页一页撸平，再利用农行的牛皮纸信封，做成挺刮的封面和封底，并端端正正地用电脑打字印上书名，俨然胜似一部新书，如此虔诚的态度，出自他对艾明之这位老作家的敬重，也是对《火种》这部书的钟爱。
确实，包光耀对《火种》热爱到痴迷的程度，他曾经指正过别人所写的《火种》书评文章的错误。他给记者看了重新装订后的书本，上册的封底是他郑重其事地写下的“装订于2025年3月16日”的字样，在书的扉页上，还贴上了剪报，是原《新民晚报》高级编辑曹正文（笔名米舒）写的怀念艾明之先生的文章，文中写道：“艾明之先生的作品永远不朽！”包光耀说，多年来，只要看到报纸上发表有关艾老和其作品的文章，他都会剪报。 （下转第11版）（上接第9版）
记者在装订的《火种》下册，看到他在书的句尾用铅笔端端正正标注了一行字：“因文革爆发中断了三部曲写作，80年代续写了一部《燃烧吧，上海》，没有看过。”正如他所说，《火种》出版后，艾明之准备继续创作，但在特殊时期，他的创作被迫中断，并且丢失了为写作第二部和第三部积累的所有资料，虽然十多年后，他续写了《燃烧吧，上海》，但无论创作质量还是引起的反响，相比《火种》都要逊色很多。包光耀说，当年为什么迫切想看到艾老的《火种》第二部、第三部，因为在第一部的结尾，写到柳金松的女儿早早：“一个声音在她的小心灵里庄严地宣布：童年结束了，新的生活等在她的前面。”此时，他联想起李丹、方于翻译的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其中第二部结尾写道：“这样过了好几年；珂赛特成长起来了。”包光耀说：“显然，这里艾明之借鉴了雨果的笔法，使他感到优秀的文学作品是相通的，吸引人的故事情节总会设计留下悬念，颇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味道，柳早早后来一定是像珂赛特那样成长起来了。可惜，没能等到这部以早早为主线的作品问世。”
不过，正是因为《火种》的影响，引起了包光耀对艾明之其他作品的关注。他说，艾明之后来到上海电影制片厂做了专职编剧，将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浮沉》改编成为由知名演员王丹凤主演的电影《护士日记》，拍摄了女主人公简素华从护士学校毕业后，主动奔赴北方工业基地抛洒青春热血的故事，这大概是新中国第一部以护士为主角的电影，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其中电影歌曲《小燕子》风靡一时，人人会唱。说到这里，他动情地哼了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追溯包光耀的《火种》情结，不能不谈到他在上海船厂的那段工作经历。他说：“我1968年参加工作，1992年转到农行，直到2011年退休，这前后四十多年，大体说来，后二十年时光给了农行，前二十多年则是给了上海船厂。”正是船厂的这段生活，使他对《火种》钟爱有加。艾明之曾经在江南造船厂深入体验过生活，《火种》里写的大沪造船厂即是以江南造船厂为原型，主人公柳金松是造船厂的冷作工，也就是通常说的火工、铆钉工。包光耀感叹：“虽然我没做过火工、电焊工，那是造船厂的主体工种，但柳金松那种作业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二战之前造船还是使用传统的铆接工艺为主，铆工铆接钢板，场面是相当壮观的！”他不只是感叹，同时还绘声绘色地为记者再现了铆接作业场景，这不禁让人想到，他当年如果选择写作，也大约是能写出一些身临其境的场面的。他说，当年他参加过造船公司文艺创作组，写过一些文艺作品，“但我这个人不求上进，没有坚持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想想蛮惭愧的，不过这段经历也让我提高了文字写作能力，后来进了金融机构工作，主要从事文秘工作，当过《中国城乡金融报》的通讯员，发表过一些新闻通讯文章，最有收获的是养成了爱好阅读的习惯。”他回忆道，自己很小年纪就开始读书读报了，“我记忆当中，我从小学开始就读《参考消息》，现在也还是保持读报的习惯，退休后我担任了支行离退休党支部书记，行里为我订了《解放日报》《上海老年报》，《文汇报》和《新民晚报》是我自费订阅的，看到《笔会》等副刊上的好文章，常常会把它们剪报下来，当然，我也喜欢读《文学报》的文章。”
除了读报，包光耀更爱好读文学作品，当代的、古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当然，读得最多的还是红色经典。他说，巴金先生说过，“多读书，多认识人，多了解人会扩大你的眼界”，读书明志、读书达理、读书树人。记者问他，你读《火种》，是把艾明之当作偶像，那你有没有见到过他？包光耀笑了，“那时我们不像今天的年轻人，成追星一族。正如司马迁在《史记》中赞孔子所曰，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读老一辈作家的小说，不光是听故事，而是从中汲取做人的道理，把阅读作为感知世界、塑造自己世界观的方式。”他说，虽然没与艾老见过面，但他有过跟前辈作家学习的机会，他回忆起在造船公司文艺创作组时，曾经和老作家赵自朝夕相处将近三年时间，赵自写过传记文学《不死的王孝和》，出过《在船台上》等小说集，作品以工业题材见长，在创作组里身教言传，培养工人作者，真可谓恩师良友，让他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记者与包光耀聊了不少时间，但他说起《火种》一类的红色经典，依然谈兴浓烈，意犹未尽。他说，自从退休以后，随着年纪的增长，眼睛老花了，书有点读不动了，但只要有精力，还是要重新捧起这些书来读的。他建议年轻读者多读点红色经典小说：“不知道你们现在读不读，我们那时候最喜欢读的，是《红岩》《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暴风骤雨》这些书。柳青的《创业史》写得真好，那一代作家真是肯下功夫的。跟艾明之一样，柳青为了写这本书也是下乡去体验生活，很多年里都跟农民吃住在一起。我记得，我念中学时的语文课本里有过一篇选自《创业史》的课文，题目叫《梁生宝买稻种》，写梁生宝坐火车到县城去买稻种，为了省下钱帮互助组乡亲们多买一些稻种，他不住旅馆在火车站票房宿夜，五分钱买一碗汤面，就着他妈给他烙的馍来吃，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唤，这样的人，现在难找啊，但这种精神正是我们特别需要的，创业难，守业更难。我推荐你们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