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桥工地上的“生离死别”
来源:俞卫尔 作者:俞卫尔 时间:2025-05-26 点击:
作者 俞卫尔
凡村里有建桥修路派劳工的任务中总少不了知青。那一年我被派到吉水修建大桥。记得那天顶风冒雪，背着行李来到了简易通风的工棚，连树皮都没刮的木架上，铺着几块门板，上面只铺垫了一层簿薄的稻草，这样的住宿条件在工地上还算上乘的呢！碰巧我与公社干部老周比邻而睡，老周是我县民工领队，老党员，近四十岁的年纪，人高马大，背脊有些驼，一张满是皱纹的国字脸，平时不善言谈爱干净，但待人诚恳厚道。
我们的任务是去十多里外山上采石，每天收工都要带一担小石块到桥边。工作时间是根据任务而定的，如完成任务早，十小时能收工就不错了，如任务完成不顺利，一天十多小时也是常态。凿洞炸石是我们采石最“现代化”的手段了，由于我拿锤没人敢扶钎，所以在此工程中我只能扶钎。且不说被细碎石粒溅伤，被八磅大锤捶打一天，虎口都被震裂得鲜血直流，但在石粉的包裹下，不但不发炎，而且还有镇痛止血的效果呢！下发的手套保护无济于事，成了摆设。就这样我捱过了最艰难的七天，渐渐习惯了就好些了。最难的还是田埂上挑上百斤石块，午饭前和收工前在精疲力竭之时挑担走十多里路，累得“灵魂出窍”……这时最“亲热”的还是床铺，倒下就昏睡过去了。
一天晚上睡梦中被阵阵惨叫声惊醒，只见老周已经坐了起来，边叨叨不让人睡啦边穿好裤子，披上衣服就往叫声处跑，这时我也睡不着了，跟着老周来到隔壁房间，只见一位民工吼叫着，全身抽搐，嘴里吐着白色唾液，我赶紧过去帮老周控制住他，当碰到他滚烫身体时，不由自主地喊到：“他在发高烧！”这时许多被惊醒的民工也纷纷围了上来，有的打水，有的递毛巾，这时老周边给他擦着污渍，边果断地说，这位兄弟病情很重，我和小俞俩人负责给他送医院治疗，病情不明，接触的人越少越好，大家赶快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还要出工！说完我们用担架，把病人放上食堂买菜的三轮车，连夜送去县医院。
在医院急症室，老周照看着昏迷不醒的病人，不停地用毛巾擦着他嘴上流出的白沫，我便去掛号找值班医生。当医生得知病人已发病二三天，高烧不退，不但粒米未进，而且连水都不肯喝，见到水就发病，狂燥，吼叫不止，并伴有惊厥和抽搐，大小便失禁，还见什么都咬和啃，当医生发现患者腿上有被狗咬伤的痕迹，已经发炎肿胀。据同村民工说他是来工地前在老家村里被狗咬了，已有两星期之久，医生不停地摇头，连声说：“太晚了！太晚了！狗咬当时就得上医院看，不及时诊疗，还来参加施工，这样恶劣的劳动环境下，竟然拖了一个星期才来医院还能治吗，这是一条人命啊！病人的领导在吗？”
老周像犯了错的孩子低头站到了医生跟前，医生不等验血报告出来就明确诊断为狂犬病重症，随后医生又给我们科普了一下什么是狂犬病，狂犬病也叫恐水病，是由狂犬咬伤传染的，见水或听到水就会发病……死亡率很高传染性很强的疾病，可经唾液血液传染，往往唾沫沾上伤口就会传染，医生看着我们俩问道，患者是你们送来的？刚才你们接触到他的唾液了吧，手上是否有伤口？这时我们同时伸出因采石打锤而伤痕累累的手，医生惊呼不好，你们可能已经感染了狂犬病毒，马上要在24小时内注射狂犬疫苗才能预防。于是他马上询问药房有否疫苗，然而被告知狂犬疫苗断货，不仅我县没有，就连井冈山地区（吉安市）也没有，只有省院有备，而省城至吉水县有三百多公里路程，就是马上联系也未必能按时送达。
这真是五雷轰顶，我被这境况吓懵了，突然老周的声音使我回过神来：“我个人的安危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位上海知青是我们公社优秀骨干，他为了抢救贫下中农感染狂犬病，如果因没及时接种疫苗而有个三长二短，县、地、省委都难交代”。这时院长也来了，他们表示马上联系省人民医院调疫苗，可今天是否能送到只能碰运气看天意了。过了24小时，就是拿到疫苗也无效了。这时患者的家属来了，个个哭得像泪人似的，撕心裂肺。我们向他们交接了患者，由他们照顾。我和老周终于腾出身来，可以为疫苗的事想想办法。但转眼间老周却不见了，我想是否去帮助家属解决医疗费用之事了，于是来到了急症收费处，碰到刚办完手续的家属，说老周刚刚离开，我顺走道寻去，只见墙角边蹲着一个人，抱头哭泣。果然是老周，与刚才沉着冷静字正腔圆的发言者判若两人，这真是英雄也有悲伤事，一样伤心一腔泪，这叫好汉难过生死关啊！
我不知如何劝慰，面对着生死我也想大哭一场，随着老周的抽泣，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但是我清醒地认识到伤心哭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在他身边黙默地站了十几分钟，老周支撑着站了起来，一手抹掉了脸上泪水，对我说，快10点了，半天就过去了，我们到县委去，向组织求救，你还年轻，一定得好好活下去。各县都有上山下乡知青办，省委书记程世清指示过，要保证知识青年人身安全，一个都不能少。何况你还是为了救治贫下中农而染的病，组织一定会管！说着说着我们到了吉水县县政府，在县委办碰到了冯书记，老周把我们修桥遇到的事报告了领导，他说，现急需狂犬疫苗，如果今天晚上12前赶不上接种，上海知青小俞就性命难保了。
冯书记听后说，你们在吉水修桥，我应该对你们安全负责的，你们可在县医院等。我们会尽力解决的！听到县委书记如此坚定的答复，我们总算松了口气，转身来到了县城大街，老周带我走进一家点心店，时间已经过了中午，这时我们才真觉得饿了，从昨晚到现在我俩滴水未进，老周要了两碗面，一定要他请。说实在我走时急促，身上没带钱，也就不客气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底朝天，这碗面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了。
吃完饭老周又去给新干县政府知青办及我们公社主任打了电话，晚上我们草草地吃了饭就回到县医院等疫苗接种。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老周来到了身边，拉着我的手用干燥沙哑的声音说，我已联系县委贾书记，他正派自己的小车接驳疫苗呢！我们要相信组织，相信党。特别是你，上海知青又是救人英雄，政府肯定会重视的。我说这都是你老周说得好，其实我同情他病得痛苦才出手相助，而且是跟着你老周去救人的，我不知道他是贫下中农，根本就没多想什么，你老周才是真正的楷模，你不仅救周林生，还在生死关头临危不惧，一心想着救我，体现了你对知青的关爱。不瞒你说，在这之前我还认为你谨小慎微，婆婆妈妈呢，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你先前的每一步都是必要的，只是把自己的痛苦埋在心里！
时间已到了深夜11：30时，还未见汽车影子，正有点坐不住时，值班医生拿来一张狂犬疫苗的注射告知书，如同意注射还得签字盖章办手续。由于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要做好注射准备，此举无可非议，但在黑暗的灯光中，当我们看到注后的不良反应：过敏性皮疹，过敏性休克，接种后出现的突发、危及生命的严重过敏反应，通常发生于接种后数分钟至数十分钟内，可表现为皮疹、呼吸困难、血压急速下降等症状……过敏性紫癜：若皮肤出现紫红色或暗紫色丘疹、并伴有关节肿痛、腹痛和肾脏损害症状时需及时就医，治疗不及时，可能会诱发紫癜性肾炎的发生。看样子打疫苗也有这么多危险，不打就有可能得狂犬病死得更惨！
我说：注射不良反应的是有概率的，极少数，老周我们还是相信科学，打吧！我首先签了名，只见老周也沉重地拿起笔，颤抖着一脸憔悴地签了名。等医生走后，他把我拉到身旁，用低哑的声音向我交代“后事”：“我今天的感觉很不好，如果我有不测，你要帮我做三件事：第一我办公室写字台抽屉后板上，钉着一个信封，里面是我从饭费中省下的180元钱，这是攒给儿子上学读书的，请交给我老婆。办公室门钥匙在门眉上，办公桌抽屉是假锁，一拔就开。第二要老婆尽快改嫁，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没有享过一天福，我对不起她！第三要我两个女儿晚点嫁人，照顾好弟弟。洋湖镇上地址……”看着老周高大的身影，我想到鲁迅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老周就是鲁迅笔下的真豪杰和大丈夫！这时院外传来汽车声，医生护士们欢呼雀跃，你们得救啦！快过来接种，这时时鐘指向11：50。
医生叫我解开上衣露出肚皮，接种狂犬疫苗，打在肚脐眼边上，而且要打五针，今天打了过三天，七天，十四天，二十八天共打五针，每针按时，缺一不可。老周打疫苗后一声不吭地躺着，可把我吓得不轻，难道真的出问题了？走过去摁住他畅开的乌黑发亮的肚皮，只见老周哇的一声跳了起来。老周摇着头说，不要高兴得太早，还要打四针呢！我自信满满地说，不会有什么意外了，这个月我们可以休息四天了，跟你们公社干部一样待遇！
后来工地上劳工活自然不在话下了。当数月后胜利班师时，戴上了大红花，受到公社敲锣打鼓的热烈欢迎。
作者简介：俞卫尔，上海知青，67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去井冈山新干县桃溪公社插队，先后在中科院上海分院、中科院上海实验动物中心、中科院好望角酒店工作，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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