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淼知青文学座谈会之我见
来源:虚构与未来 作者:沈乔生 时间:2025-05-05 点击:


2025年4月14日至17日,来自全国各地的200多名知青聚集在山清水秀的天目湖畔,这是一次醒目的“银发者”会议。大家一致认为,会议开得十分成功,大大好于预期。北京来的媒体人员赵一工对我说,我参加过许多知青活动,这么热烈、严肃的,很少见到。
会前,不止一个知青对我表示担忧,他们参加过许多知青活动,都是闹哄哄的,往往一个人在台上讲,许多人在台下讲,各讲各的,根本听不清楚台上人说的是什么。而这次座谈会全然没有这种情况。200多人的会议,台上人发言,底下人都在静心听,少有杂音。第一天大会从上午9点开始,除了中午吃饭,一直开到下午6点,有近20人发言,会场内始终是热烈紧张、高度集中。
第二天,分4个组讨论,每组50多人,更是显示了人人参与、争相发言的局面。为了保证每个人都能发言,限定每个人只能讲5分钟,而不少人则欲罢而不能,当设定5分钟的闹钟响起,他们根本无法停下,反而是加快语速,如小溪从泉眼里冲出。而主持人为了考虑大局,不得不“残酷”地予以截流。
我以为,与会者之所以积极认真,是因为他们有强烈的自主意识,这样的会议实在难得!他们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对他们最难忘的青春经历的深刻讨论和深情回顾,他们必须对追求真相、回原真相负起责任。
二这次座谈会,大部分知青在许多问题上都取得了一定的共识。
以往争论最多的就是青春无悔。
不少人回忆说,当初知青下乡,大多数并不是自觉自愿的,是锣鼓敲到家门口,愿意去要去,不去也要去,完全是被动的,所以不存在悔不悔的问题。
可以说,每个知青对下乡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有人可以说他的青春无悔。更多的人不赞成青春无悔,他们认为,对于和文哥几乎同时进行的上山下乡运动,不是无悔,而应该进行深刻的反思。
我觉得老鬼讲得不错,很多人读过他的《血色黄昏》,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知青经历是残酷,惨烈的,但他发言说,应该允许存在各种不同的感受。这无疑是一种宽容。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质疑、反思上山下乡呢?
是因为当年我们到了农村,吃了苦,受了罪吗?当然是的,但这仅仅是一个方面。我们放眼看,民国时期就有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卢作孚等到农村去,拯救失落的乡村,发起改造乡村的运动。有错吗?显然没有错,这是有责任的觉醒的知识分子的行为。
这方面欧美人很自觉,一百多年前就有许多传教士进入中国,建立医院、大学,为传播现代文明,改造中国作出了努力,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同时,还有许多西方人走进非洲。那么,如果我们今天还有学有所成的青年知识分子走进农村,是不是好,当然是好!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否定当年的上山下乡呢,理由在哪里?
我认为,当年的上山下乡不是抽象的,是在文革的大背景下进行的。简单讲,至少有三个方面是极为错误的:
1、在1966年之前,我们的中学、大学里已经在宣扬,“知识越多越反动”,已经在批判“师道尊严”。到了文哥,砸烂大中小学,教育正式寿终正寝,而我们正处于接受知识最好时机的一代人,被迫中止了学业,有许多知青就此一生和科学技术无缘。我在《知青返城后》一文中写道,“许多知青的命运,在1966年的某一天就决定了。”与此相应的是,一代人被剥夺了学习科学文化的机会,和世界相比,我们出现了严重的科学断代,到1976年,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
2、上山下乡中渗透了阶级斗争的学说和实践,我到北大荒3年后,调入农场宣传科工作,宣传的就是阶级斗争的事,一会批林批孔;一会反击右倾翻案风;一会评水浒,批宋江的投降主义;一会评法批儒;一会批走资派还在走。哪一年停止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阶级斗争的学说已经深入我们的骨髓,许多人到今天还没有销磨!
3、在上山下乡的整个过程中,始终宣扬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今天我们充分意识到,强迫接受改造,摧毁人的自由意志是反人性的。所谓的斗私批修,本质就是用一种思想来统治所有的脑袋。就是这种长期灌输的狠斗私字一闪念,使我们的脑袋不会思考了,荒芜了,麻木了。时至今日,我们许多人脑子中还存有浓厚的皇权意识,存有那种唯官是大的意识,那种甘愿为奴的草民意识。今天,我们许多电视剧还在鼓吹“吾皇万岁万万!”“奴才该死”!应该说,根子就是那时种下的。鲁迅有关奴才和傻子拆铁屋子故事,值得我辈再三阅读,反复思考。
所以,我的结论是:
我们对特定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反思,就是对文革的反思;我们对知青运动先天不足的批判,就是对文革的批判。我们和有些人的争论,不仅是对过去的历史真实性的争论;也是对当下反思深度的争论;更是对未来方向的争论。
当然任何事是复杂多样的,坏的东西也会引出某些好的结果。
比如说我因为出身不好,从小就有意识接触劳苦民众,到现在还有这个习惯,难道因为有这个习惯就能说血统论高明吗?当然不是。
细数下来,上山下乡给农村带来一些变化:
1,知青给农村带去了城市文明,带来了卫生习惯。带去了自行车、上海牌手表、的确凉衬衫、三五牌钟等等,使农村年轻的一代朦朦胧胧地看到城市文明,心中有了离开农村和建设农村的雄心。2、使大批城市青年了解了中国农村,原来中国还有这么穷困的地方,加深了对中国整体的直观的认识。3、使部分知青和农场职工和农民建立了友谊,有的到今天还保持着。
但是无论怎么说,上山下乡运动总体是错误的,造成一代人的荒废,损失远远大于所得。
座谈会上,大家的共识是,绝不能忘记这段历史,尤其不能让它在我们的土地上再次发生。
三
郭小东先生认为,“其实比知青馆更能长存留史的是知青文学作品。”这看法是有见地的。
同时出现的另一个问题是,知青运动早在1979年就已经结束,时至今日,有关知青文学写作是不是也应该结束了?
我的回答,不是。
这里先简单回顾我的知青文学创作,
我1969年下乡,第二年,我就在农场学写小说,写的是《雪原扬鞭》《开渠新歌》。幸运的是我没有像任毅、吴青生这样被抓被判刑,因为我学的是三突出,写正面人物和英雄人物,反而得了好处。我的小说在知青中间流传,被农场的领导发现,把我调进了宣传科。我运气不错,农场先后来了二万多知青,其中许多高中生,却调我一个初二学生。
我的第一本连环画和第一部中篇小说都是写知青。《长青松》,是写一个知青记者,亲眼目睹了老职工和贪污犯作斗争。稿子投到《朝霞》,说留用。后来朝霞倒台了,被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用出,上大学的第二年,1979年我拿到出版的连环画。印了30万册
第二部中篇小说《月亮圆了》,可说是知青文学,1981年被小说界用出。小说写两个年轻人,少年时是好朋友,蚊哥来了,一个出身资本家,受到歧视。另一个的父亲是干部,成了走资派,也受到冲击。两个人由此成了敌人,一起到了黑龙江,到了草原上,就两个人在一起,放牛放羊。两人之间没有语言,你喜欢那头小母牛,另一个就把它打得遍体鳞伤。另一个喜爱一只鸟,我就把它连鸟带笼子一起塞进火炉里。草原上的月亮似乎从来没有圆过,弯弯尖尖的,像秤勾勾住了人心。后来,来了一个女孩子,叫小茜,她可爱,善良,用真情和友爱化解了他们之间的敌意。在严酷的斗争之后,月亮圆了,它皎洁的光辉宁静地照耀着草原、森林、河流……
一段时间内,我的想法很简单,很天真,文哥过去了,上山下乡过去了,不会再来了。所以没有着重写知青文学,属于后知后觉。不像叶辛、郭小东、老鬼等。我写了6部长篇小说,没有一部是专门写知青的。我写知青的大约有5部中篇小说,几个短篇小说。
1979年,我在华东师大遇到我中学的老师安振兴,他才华横溢,却在文革中遭到很大的磨难。当时安老师对我说,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我深以为然。
有段时间文学在我的生活变得可有可无,我打算不写了,已经在搞书法了,在南京、上海都举办了个人书法展。
一直到2014年,我才意识到不对。
讲直白点,4个字:就是“极左回潮”。
明显的倒退风,忠字舞,大讲文革好,贬低改革开放,这才促使我对上山下重新认识,被倒车轧第二次,我觉得痛了,真正的精神之痛。
不痛不痒的文学结束了。关注人生的文学重新开始了。
那时我已经退休了,却对自己提出重返文学!我的重返是时事逼出来的。
我19岁开始舞文弄墨,到64岁觉得刚弄懂写作。
因为看见某台知青晚会,照样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依旧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我的《一个知青的声音》应运而生!他们可以有他们的声音,我们也应该有我们的声音。我挥笔几个小时就写成了。发出后获得了百万的阅读。
那两年,关于知青文章我写了一个系列,约20多篇,在我的公众号上的总阅读量超1300多万。阅读最多的两篇是《知青返城后》和《五类分子的子女》,单篇各有200多万的阅读。在《知青返城后》中,我写道,对于许多知青来说,返城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厄运结束。他们的命运在1966年某一天就决定了。
《五类分子的子女》反响最是强烈,前后做了5个文本,留言达5000多条,大都是泣血的声音。有人说,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替我们说话了!
但不久我就发现,知青文学已经很难发表。有关知青的小说,离当前最近我发表的是,《黄河》杂志2023年第4 期的《黄秋子》;《鸭绿江》2003年第6期的《暴雨》,后来就再没有发出了。在这之前,我写的每个字,没有不变成铅字的。然而从那时开始,我的作品胎死腹中不知有多少!
这就是我们的现状。那么,为了出版,是不是我们就应该放弃真相,就应该迎合?
当然不是!
这里我说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2017年初,我在公众号《虚构与未来》上发出《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正值省作家协会召开理事会,在会上,许多人在传我的文章,不少人当面向我表示认可。有个作家对我说,这文章顶十部长篇小说,当然是溢美之词。
与此同时,我在雨花杂志发了一个短篇小说,发在头条,没有一个人向我提起。
从各方面看,毫无疑问,自媒体充满了虚假、夸张的、哗众取宠、吸人眼球、肆意炒作等等问题,但从现在和将来看,最真实、最有文采、最有思想的文章,也都出现在自媒体。因为这里有空间,自由度比较大。思想总是出在自由度大的地方萌芽、发展。反过来说,如果一本有思想价值的纸质书,它会不借助互联网?
回到前面的问题,知青文学还有生命力吗?还能继续创作吗?
在很多人的倡导下,无数当年的知青拿起笔,写自己的真实生活,写当年的真切感受。我认为,量已经非常多了,可说是汗牛充栋,但质还远不能令人满意。
第二次世界大战年代比知青久远。为什么二战的题材的电影还在不断地拍,不断拍出新角度,拍出新高峰。比如《辛德勒的名单》《拯救大兵雷恩》《朗读者》,比如《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钢琴家》《血战钢锯岭》等等,从各种角度出发,以各种手法表现,表达各种感情和思考的都有,层出不穷。难道我们有了《孽债》《山楂树》等,就此结束了?
我们来看另一个事实:三国演义发生在东汉末年,(黄巾起义是公元184年,三国归晋280年)而作者却是明朝人罗贯中(公元1330-1400),中间隔了1100年。水浒是北宋年间发生的,宋江等人的活动时间为1111-1125年,却是明朝人施耐庵(1296-1370年)写的。中间也相隔二百年。
对面这些史实,我们作何感想?
如果我们认为现有的知青作品就是高峰,无须再去攀登了,那说明我们太缺少文学野心了!缺少野心的文学是没有出息的!
这需要大环境的宽松,需要人们重新认识和审视,写作者的视野必须更为开阔,艺术表现力必将极大的丰富和提高。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坦率地说,我目前看不到这些条件
当然,找出新的角度,写出有质量的大作品的未必还是知青。
暂时的沉寂不要紧,自有后来人。
这个深刻、艰巨而长期的任务,很可能留给后来人。但我们必须为他们留住真实,保存真实。
对于这史无前例的历史教训,对于史无前例的一代人精神之痛,我不相信,我们会浅尝辄止!
而且,这是人类的教训,是人类富贵的精神财富,不可能就此流失,不可能不结出丰硕的艺术成果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留下个人记忆,留下真实的历史。世界文学史上,不少名著都是在民间广泛流传的基础上,再由作者独立创作的。《浮士德》《哈姆雷特》就是如此。在中国,《西游记》《水浒传》也是这样的。
留给后人,留给有心的后来人。历史绕一个大弯后会甩回来的,我坚信。
四
那天在天淼演讲中,刚开始我提了三个问题,
1、谈一个问题,为什么全国没有工人纪念馆,没有军人馆,赤脚医生纪念馆,高考77、78级馆,而在全国各地出现许多知青馆,为什么知青有这般强烈的自发要求,而且经久不息?
2、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没有右派馆,文哥纪念馆,却可以建许多知青纪念馆?难道蚊哥的祸害、涉及面不比知青大吗?
3、第三个问题。在现有条件下,我们可以建立的知青馆是什么样子的?应该长什么样?
那天半个小时的演讲时间很紧,而物业替我打的稿子字太小,台上灯光暗,看不清楚,我就没有解答。这里补充回答。
第一,知青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的群体,他是受了苦的,是有委屈的。知青是在反常的情况下,涉及面极广的一个群体,是历史的特别,是一个无法忽略的现象。它不同于工人、教师、医生、军人等,从知青的身上,可以总结出深刻、广泛的历史教训。
第二,为什么反右没有纪念馆呢?不得不提到胡适的一段话,历史是被人随意打扮的女人。但是再随意打扮,反右你能打扮到什么样子?50多万右派,扩大的是三百多万,其中只是5个人没有平反,这怎么打扮?我多次真诚地写到,知青和我们前面的右派遭遇相比,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不知要比我们冤枉多少倍?遭受的苦难多多少倍!文革更是无法打扮了?那么知青呢,还是好打扮的。农民一辈子在农村劳动。为什么你们知青就不能去农村呢?广阔天地大作有,这话不算错呀。你们是解决国家的就业困难,谱写共和国的新篇章,这话更是冠冕堂皇了。
所以,知青馆可以打扮,但不能打扮得太离谱。上山下乡为什么是错误的,前面我已经分析过了,这里不赘。
第三个问题,很简单,知青记念馆是一个各方协调的产物,可以打扮,但不能打扮得太过份,尤其是不能把真相掩盖了,歪曲了,把反思精神抹杀了。我看有的地方还在无视历史事实,捂着伤口唱赞歌,对此我们除了冷笑,还能说什么呢?
天淼山庄知青座谈会结束了,但它所倡导的求真、反思的精神将被人们长久地记取。
(晓歌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