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夫人徐大雯:我与谢晋一生情

来源:网络 作者: 《北京青年报》记者 时间:2016-06-14 点击:


     (谢晋简介
     出生于1923年,1941年入四川江安国立剧专话剧科学习,受业于曹禺、洪深、焦菊隐等名家。1943年中途辍学到重庆中青剧社当场记、兼演小角色。1948年毕业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导演系,后任大同、长江电影公司助理导演。1949年后,历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副导演、导演,中国影协主席团委员,中国文联执行副主席。2008年10月18日去世。导演的影片有《女篮五号》、《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天云山传奇》、《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等。)
  
      清明节前夕,谢晋夫人、84岁的徐大雯说自己做梦了:“我梦到阿三,我告诉他不要随便买脏东西吃。我从来不迷信的,可是这一次,一定要去青浦看看他们了。”
位于上海青浦的福寿园,安葬着谢晋、谢衍和阿三父子三人,长子谢衍与阿三葬在一处。2008年夏,当谢衍得知自己已是肝癌晚期,便瞒着父母料理自己的后事。他亲自到福寿园选定一块“三穴”墓地:除了自己,1991年病逝后骨灰一直寄存的阿三,还有一个穴位留给阿四。多年前,父母就把智障的阿四托付给他,希望他们百年之后,由他这位大哥来照顾阿四。可是命运令他无法完成父母的心愿,他是想藉此来弥补对父母的一份歉疚吧?!
     当年8月23日,谢衍病逝。一个月后,就在这“三穴”墓前,就在安葬谢衍骨灰时,徐大雯突然昏厥。“看到我高大、聪明的儿子就变成那么一包骨灰,我实在受不了啦!”众人急忙将她送去医院,后来接受心脏手术,装上心脏起搏器。
    10月17日,是她出院的日子。那一天,谢晋导演应邀参加母校浙江上虞春晖中学百年校庆。夫妇俩在客厅里简单交谈几句,临出门,谢晋说:“我隔天就回。”
隔天,噩耗传来,这对62年的夫妻已是天人永隔。
     谢晋猝然离世,国人震惊,各路媒体聚焦沪上。遗体在龙华殡仪馆火化那一天,成千上万的民众,手捧鲜花、挽联,为谢导送行。曾受谢晋培植的几代影视明星祝希娟、朱时茂、潘虹、刘晓庆、濮存昕、赵薇、范冰冰等人悉数到场,人群发生混乱,殡仪馆玻璃门被挤碎,有人发生肢体冲突……
在不到两个月时间里,先后失去儿子、丈夫,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徐大雯却显得出乎意料的冷静。谢晋遗体运回上海那一天,在上影集团董事长任仲伦陪同下,她到殡仪馆与丈夫作最后的告别。走出门来,细语轻言两句话却掷地有声:第一,丧事从简,不要浪费国家的钱;第二,不要让阿四知道。
      一年后,谢晋骨灰落葬在花木满园的阳光草坪下。黑色大理石上,是韩美林先生雕塑的谢晋头像:低颌、蹙眉,注视着他脖项下的电影胶片,连同胶片下方的丰沃土地。镜架后面,那眼神足以给人震撼:他在凝神思索,思索中有痛苦,痛苦中又带几分忧郁,忧郁中仿佛还有几丝压抑不住的火气;双唇抿闭,好似有某种不甘和随时可能迸发的激情。
碑石上镌刻着余秋雨先生撰写的碑文:
    “谢晋导演,浙江上虞人氏,东晋谢安、谢玄之后也。以“晋”为名,以铭根器,悠悠千年,果然承其先祖创拓之脉,引领中国电影事业而气象万千。毕生辛劳汗水,无尽悲欢胶片。辨善恶于大地,投思索于历史,追人性于血火,问正义于困顿,且大多融入中国女性之忠贞婉淑而感动遐迩。后人若问:在封闭年月,凿得天光谁为最?答曰:谢晋也;再问:在复苏时代,振聋发聩谁为最?答曰:谢晋也。谢晋作品,润泽中国三代。此地茔丘,足可笑对苍原。”
      如同韩美林的谢晋雕像被同行称之为“撼世之作”,余秋雨的碑文也被誉为“文采飞扬,动人心弦,堪为当代悼文之经典”。如此的名人墓、名人作,被倾力落实谢晋骨灰安葬事宜的上海福寿园总经理伊华称为“绝配”。
      这其中还有一段佳话。
     曾经希冀“死在拍摄现场”的谢晋导演,多年前就拍着余秋雨肩膀大声嘱托:“我死了之后,墓碑的碑文一定要你写,墓碑设计要让韩美林完成!”后来,他还将这个意愿写成字条,交由余秋雨转告韩美林。应该说,谢晋墓才是谢晋最后一件“导演”作品,堪称一件顶级艺术品。
     至此,谢晋“完美谢幕”。他的左邻是著名物理学家、曾任复旦大学校长的谢希德夫妇;“后舍”则是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以96岁高龄辞世的施蛰存先生。弯过小径,走过如毡草地,有金焰、刘琼等一班同行老友;隔街相望的山茶园,有先他而去的爱子谢衍兄弟。在天国,他不会寂寞。
     不料世间不甘寂寞人,竟在他身后起事端。据报载:2009年2月“谢晋遗孀徐大雯将宋祖德、刘信达告上法庭”;“2009年12月25日,谢晋遗孀告‘大嘴’宋祖德名誉侵权案一审宣判,宋祖德被判赔29万登报道歉”。
那一天,装有心脏起搏器、84岁高龄的徐大雯在静安区法院出庭。法官宣判后,她接受记者集体采访,话语不多依然掷地有声:我就是要还谢晋一生清白!我相信中国法律能治宋祖德。
2010年3月,徐大雯委托律师向静安区法院递交《强制执行申请书》。
     清明节前夕,沪上春意迟迟。在江宁路谢家客厅,徐大雯举起韩美林寄来的两只可爱的布袋虎,说今年恰是她的本命年。听她谈吐清晰,看她脚步轻盈,可以想见当年的小巧玲珑与精灵活泼。
与徐大雯的交谈就从这场诉讼说起。
     我的性格不允许别人玷污自己的丈夫。我必须站出来,还谢晋一生清白
     去年年底,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一审宣判我状告宋祖德、刘信达诽谤案胜诉后,回到家里,亲朋好友纷纷打来电话,大家都很高兴,说佩服我的勇气,佩服我一大把年纪还敢把别人不敢惹的“大嘴”拉出来。
我老太婆没有那么多顾虑。自己的丈夫被人栽赃、名声被糟蹋,我还顾虑什么呢?!顾虑了,就不配做谢晋的妻子!这件事确实让我非常气愤,一审宣判后,记者报道说我当庭落泪,那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控制感情。
过后,刘晓庆也打来电话,说诽谤别人的人一定要绳之以法。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关系很好,从谢衍病逝到谢晋突然离去,她都很快赶过来,对我很关心。我为什么告宋祖德?因为他随便乱说,他的话完全不沾边。我就在上影厂工作,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文娱圈绯闻多,也有人问过我,谢晋拍片时身边围拢那么多漂亮的女演员,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我说,对他我完全放心。谢晋一生没有绯闻,我相信谢晋的人品,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像他那样一个导演,如果搞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很方便的,但是谢晋脑子里根本没有这根筋。他挑选演员不是因为你有多漂亮,而是根据剧本对角色的要求,坚持艺术标准。譬如当年为《红色娘子军》选演员,祝希娟小小年纪,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最符合吴琼花的性格特征。当时有不同看法,但事实证明这个角色选对人了。拍《芙蓉镇》选徐松子,也有非议,说她长得没有特点,没什么发展。事实证明,徐松子是一个很有才华、很会演戏的演员。
上法庭打官司,许多人只看到我年纪大,可是他们不知道,年轻时我也是个厉害角色呢!我是四川江安人,我的性格不允许别人玷污自己的丈夫。我必须站出来,还谢晋一生清白!我相信中国的法律,能够惩恶扬善。认识谢晋时,我16岁,他19岁。我们一起拍戏,是一场“生日风波”让我俩走到一起。不过,说到底,是由于两个人都很爽气。
我在江安女子中学读书时,与谢晋相识。当时他从沦陷区上海辗转广西、贵州来到重庆,投考国立剧专话剧科。国立剧专先在重庆后迁江安,临时校舍便是与江安女中一墙之隔的文庙。那时,我才16岁,喜欢唱歌、跳舞,算是文艺积极分子吧。我们排演田汉的话剧《回春之曲》,那是一部宣传抗日救亡的话剧,我演女主角梅娘,一位长得高高大大的女生扮演男主人公高维汉。那时老百姓只要在场边放下一捆菜、几根葱就可以进场看戏。因为有国立剧专的老师在江安女中兼课,我们排戏时那些专业学生就过来帮忙辅导。就这样,我认识了谢晋。
      国立剧专的生活很艰苦,谢晋他们一日三餐能吃饱就不错,早餐就吃盐水煮黄豆。有时我们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有谢晋、陈凯歌的父亲陈怀恺、他们的同学王德宏,就聚在一起打牙祭。还去过我们在乡下的家里,王德宏就是通过我认识了我的堂姐,后来他俩结为夫妇。
      谢晋带来聘礼:一对金手镯,一对金戒指,一只手表。这在当时、在我们江安那个小地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江安那个小地方很闭塞、很封建,男女学生在街上一起走都被指指点点,认为有伤风化。之前我上台演戏,就有议论。但是,因为演戏又出演女主角,也被警察局的一个头头注意上。他对我堂姐讲,欢喜我。可是我不欢喜他,根本不理他。
     我同谢晋关系密切起来,是因为一场生日风波。那天是谢晋20岁生日,大家没钱去酒楼,几个人就在茶楼简单庆祝。就在这时,江安女中的教导主任来了,不容分说要我立即回学校。大家说反正要吃饭的,吃完饭再回去。等我回到学校,教导主任说我被除名了,还通知我母亲,让她把我领回家。
     在江安那个小县城,这个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母亲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带我回家。这时有人告诉我,警察局把谢晋抓走关起来了。我非常愤怒,立刻去警察局大吵大闹,问他们:“请朋友吃饭也犯法吗?你们从来不请朋友吃饭吗?”我要他们放了谢晋,把我关起来。警察局自然怕事情闹大,只好放人。
      我是独生女儿,12岁丧父。被学校除名,妈妈觉得丢了脸面,写信给我舅舅让我到重庆读书,我舅舅在重庆的美孚公司做事。这时谢晋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被关押时我大闹警察局的事,就跑来找我。他在江安也呆不下去了,决定辍学和我一同去重庆。谢晋卖掉从上海带去的西装当路费,两个人的感情在这时候向前发展了一步。
     到重庆后,我考入文德女中读高中,谢晋跟随马彦祥、洪深、焦菊隐在中国青年剧社拍戏。这期间,我舅舅见过他,印象不错。他有收入以后,经常给我一些零用钱,劝我不要再花舅舅的钱。1945年抗战胜利,转年春,我在朝天门码头送他回上海。他说,回去安顿好就来接我。
     当时我的一些亲戚朋友说我傻:“你放他走,他不回来怎么办?”因为那时不断有“抗战夫人”的传闻。我说:“不来就不来,用不着担心!”这年夏天,我高中毕业。谢晋果然来接我了,他对我是真心的。我们江安那个封建大家族,不允许我被一个“下江人”随便带走,一定要他拿聘礼、拜祖宗、明媒正娶。谢晋带来聘礼:一对金手镯,一对金戒指,一只手表。这在当时、在我们江安那个小地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谢晋跟我一起拜祖宗牌位、拜高堂父母。因为是寡母,要先拜我叔叔婶婶,然后才轮到我母亲。谢晋的父亲是会计师,通过朋友搞到两张飞上海的军用机票,我至今还记得那架飞机马达轰隆隆的响声,震得要命。
      1946年秋我们在上海举行婚礼,由谢晋的老师洪深先生证婚。我们俩给证婚人三叩三拜,所以,是“新式婚姻旧式办”。那时女子结婚要“开脸”——用细线绞去脸上汗毛,我告诉谢晋我怕痛。谢晋便想了个办法。你猜猜,结婚那天谁给我化的妆?是谢晋!他在剧专专门学习过。
       结婚那天,谢晋的表兄给我们拍了很多婚纱照,可惜毁于“文革”抄家。
      我能与谢晋走到一起,是两人性格相投,大家都比较爽气。
      你知道谢晋最伤心的事是什么吗?是人家父母都有骨灰盒,他不晓得自己父母骨灰去了哪里?他拍《天云山传奇》拍《芙蓉镇》,我笑他:“下一个右派就是你!”
结婚后,公婆不同意我读大学的想法。1947年我生下女儿、1949年生谢衍,阿三和阿四分别生于1953年、1956年。阿三出生时,我身体不好,每天还要上班,特地为他从上虞请了一位奶妈。半年后才发现奶妈患有哮喘,阿三也因此染上哮喘。长期体质瘦弱,智力发育也不健全。他38岁病逝前,肺活量还不如90岁老人。
阿四在托儿所入全托,他生来肚皮大。每次接他,他都哭着喊“我要吃饭饭!”由于照顾不周,发高烧抽风,还染上急性肝炎,后来还被烫伤过。7岁便患上羊癫痫,智力有障碍。那时,抱孩子挂急诊,总是跑医院。
我参加工作,先是在交通大学罗汉祥烈士夜校给工人扫盲,教他们识字、算术等初级课程,后来调到上影厂宣传发行科工作。就是参加扫盲的这些工人,“文革”时领导上层建筑入驻上影厂,对我这个过去的老师有很多私下的照顾。“文革”一开始,《舞台姐妹》就被批判,几次抄家后谢晋被送进“牛棚”,我进的是“羊棚”。“羊棚”比“牛棚”待遇好一些,两个星期可以回趟家买买粮食、蔬菜。记得那时金焰也在“牛棚”,他身体一向不好,显然不会做家务,洗裤子提着裤腰捋到裤脚动作很滑稽,谢晋就示意我帮助他。在奉贤“五七”干校搓草绳,《祝福》的导演桑弧不会搓,我从小在乡下长大,便一下下教他。那时,搓好的稻草绳,这些大导演们拿起就往腰上一系。
      这期间,苦了阿三、阿四两兄弟,经常被里弄的孩子欺负。不过,心里最苦的还是我的老公公。旧中国他在交通部工作,负责海关税收,解放后到上海大学教书。谢晋当年执意从事文艺,他根本不赞成。“文革”开始,家被抄、人被斗,大字报贴满楼梯楼道。他人很胖,被红卫兵撅着下跪,还打他。那时,谢衍参加“大串联”去了新疆,他回到上海那一天,爷爷将一只祖传的怀表交到他手上。谢衍出门上街,我的老公公吞下一瓶安眠药。他是坐在椅子上死的,人僵硬了,造反派抬出去时,都搬不直。谢晋被造反派押着回到家,让他看一眼又押回去了。
我婆婆出身浙江余姚名门望族,从小跟着家庭教师学习。结婚时嫁妆装了几条船。婆婆喜欢看戏,谢晋从小受母亲影响。婆婆晚年失聪,公公去世的事,一直瞒着她。可是她很聪明,别人讲话她会看口形。两年后,她从六层楼跳下。当谢晋回来,看到母亲躺在水泥地上,身上盖着白布。他抱起母亲,一声不响上到六楼。他说自己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欲哭无泪。
我知道,他可是大孝子!父母亲都死于非命,连骨灰都不知撒在何处,这是他每每想起都要伤心的事。
      80年代,谢晋接连拍摄了《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反思三部曲”。每部片子的拍摄都要顶住一些政治压力,在这方面,我的确为他担心。你问我最喜欢其中的哪一部?应该说是《芙蓉镇》,它更深刻地反映了中国社会的现实。
      这三部片子,都有“右派”知识分子,我开他玩笑:“下一个右派就是你!”他笑而不答。现在看,他对这类题材的表达性,看得比较远、比较透。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看准的,就不动摇。
有人劝我放心:阿四走在街上,就凭他是谢晋的儿子,都会有人给他饭吃
      现在我和阿四生活挺好的。十分感谢社会各界对我们母子的关心。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阿四头。
       2009年秋,谢晋去世一周年前夕,我去了浙江上虞,把有200年历史的谢家老宅和谢晋故居两处房产,捐献给了上虞市政府。谢晋出生的老宅现在是上虞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谢晋故居院子里,还举行了谢晋衣冠葬仪式。
       谢晋家乡的人民,以他为骄傲。这让我非常感动,也很满足。
       现在我和阿四生活挺好的,他54岁了,可是还像孩子一样单纯、善良。每天晚上洗过脚,便说“摆药!”如果我还没有洗脚,他就说:“你臭!”不要说他傻、弱智什么的,我的晚年多亏有他做伴。
      上海市领导对我们很关心,春节前夕,市委副书记殷一璀等领导来到家中看望;上影厂领导在生活上考虑比较周到,专门请一位阿姨照顾我们母子的饮食起居。还有跟随谢晋十几年的司机小蒋,帮忙处理许多事情。谢晋的好朋友白先勇先生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也来看望,甚至有远在纽约的华侨打来问候电话。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牵挂的事,那就是阿四。他虽然智障,但是身体很壮实。我已经请谢晋的妹妹做他的监护人,但她远在河南,毕竟不方便。有人劝我放心:阿四走在街上,就凭他是谢晋的儿子,都会有人给他饭吃。         还有人劝我:政府不会不管阿四的。
     未来的事,有谁知道呢?作为母亲,我希望他福大命大,还希望他的爹爹、兄长,在天上保佑他。
     到今天,谢晋的小儿子阿四,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大家觉得,这次该让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释,他诚实的眼神告诉你,他还是不知道。
     这情景,很像一群哲学家在讨论死亡,而最后,评判者没有让他们及格。在人类一些最本原的问题上,最低智能和最高智能,首尾相衔。是啊,还能说话的人谁也未曾抵达过死亡,那又怎么说得清呢?既然说不清,那就与严重弱智的阿四没有太大的差别。
      十几年前,同样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两个月前,阿四的大哥谢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现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岁的妈妈,阿四已经不想听解释。谁解释,就是谁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着走,去找。
       阿三还在的时候,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
       谢晋说的门孔,俗称“猫眼”,谁都知道是大门中央张望外面的世界的一个小装置。平日听到敲门或电铃,先在这里看一眼,认出是谁,再决定开门还是不开门。但对阿三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种永远的等待。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谢晋与我长谈,说起在封闭的时代要在电影中加入一点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产生联想,说:“谢导,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你就像你家阿三,在关闭着的大门上找到一个孔,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亮光,等亲情,除了睡觉、吃饭,你都没有放过。”
        我又说:“你的门孔,也成了全国观众的门孔。不管什么时节,一个玻璃亮眼,大家从那里看到了很多风景,很多人性。你的优点也与阿三一样,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坚持。”
        谢晋在六十岁的时候对我说:“现在,我总算和全国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时,文革结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芙蓉镇》《清凉寺的钟声》《高山下的花环》《最后的贵族》《鸦片战争》……
       文革以后的他,不再是在时代话语的缝隙中捕捉人性,而是反过来,以人性的标准来拷问时代了。
       谢晋那些最重要的作品,上映前都麻烦重重。如果说,文革前的审查总是指责他“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那么文革后的审查者主要是指责他“揭露社会的黑暗过多”。
       有趣的是,有的审查者和评论者一旦投身创作,立场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认识两位职业的审查者和评论者,年老退休后常常被一些电视剧聘为顾问,参与构思。作品拍出来后,交给他们当年退休时物色的徒弟们审查,他们才发现,这些徒弟太不像话了。他们愤怒地说:“文化领域那么多诽谤、伪造、低劣都不审查,却总是盯着一些好作品不依不饶!”后来他们扪心自问,才明白自己大半辈子也在这么做。
      他们不知道,年迈谢晋眼睛深处的一半忧郁,与他们有关。
      能成为谢晋的朋友,非常愉快。我从旁观察,发觉谢晋交友,有两个原则。一是拒绝小人,二是不求实用。这就使他身边的热闹中有一种少有的干净。
      有时,好人也会利用小人,但谢晋不利用。他对小人的办法,不是争吵,不是驱逐,而是在最早的时间冷落。他的冷落,是炬灭烟消,完全不予互动。听对方说了几句话,他就明白是什么人了,便突然变成了一座石山,邪不可侵。转身,眼角扫到一个朋友,石山又变成了一尊活佛。
      一些早己不会被他选为演员和编剧的老朋友,永远是他的座上宾。他们谁也不会因为自己已经帮不上他的忙,感到不安。西哲有言:“友情的败坏,是从利用开始的。”谢晋的友情,从不败坏。
  他一点儿也不势利。再高的官,在他眼中只是他的观众,与天下千万观众没有区别。但因为他们是官,他会特别严厉一点。我多次看到,他与官员讲话的声调,远远高于他平日讲话,主要是在批评。他还会把自己对于某个文化高官的批评到处讲,反复讲,希望能传到那个高官的耳朵里,一点儿不担心自己会不会遇到麻烦。有时,他也会发现,对那个高官的批评搞错了,于是又到处大声讲:“那其实是个好人,我过去搞错了!”
 我一直有一个错误的想法,觉得拍电影是一个力气活,谢晋已经年迈,不必站在第一线上了。我提议他在拍完《芙蓉镇》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誉、影响和经验,办一个电影公司,再建一个影视学院。简单说来,让他从一个电影导演变成一个“电影导师”。
       我过了很久才知道,他对我们的这种想法,深感痛苦。他想拍电影,他想自己天天拿着话筒指挥现场,然后猫着腰在摄影机后面调度一切。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想证明自己依然还保持着艺术创造能力。……他要重拍《桃花扇》,他要筹拍美国华工修建西部铁路的血泪史,他要拍《拉贝日记》,他要拍《大人家》,他更想拍前辈领袖的女儿们的生死恩仇、悲欢离合……他在中国创建了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
      他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是前面所说的老三和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
 这四个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这十年间。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宽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们如果把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与谢晋的那么多电影联系在一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门的图像,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落泪,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为了一种伟大。
      一个错乱的精神漩涡,能够伸发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吗?谢晋作出了回答,而全国的电影观众都在点头。我觉得,这种情景,在整个人类艺术史上都难于重见。
     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我听谢晋电影公司总经理张惠芳女士说,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时,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谢晋过一会儿就要回过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每次回头,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儿子谢衍,竟先他而去。
      谢衍太知道父母亲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去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他恳求周围的人,千万不要让爸爸、妈妈到医院来。他说,爸爸太出名,一来就会引动媒体,而自己现在的形象又会使爸爸、妈妈伤心。他一直念叨着:“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不要让他们来……”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那么严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对话的儿子,已经不成样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他颤声地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陪着夫人去医院。
      独身的谢衍已经五十九岁,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
      那天,他实在太痛了,要求打吗啡,但医生有犹豫,幸好有慈济功德会的志工来唱佛曲,他平静了。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那夜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谢衍是2008年9月23日下葬的。不久,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纪念活动要让他出席,有车来接。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又有召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开,这天晚上谢晋在旅馆吃了点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他是朝左侧睡的,再也没有醒来。这天是2008年10月18日,离他85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此刻,谢晋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
       好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了。他从门孔里往外一看,还有人送来。阿四穿行在白花间,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门边。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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