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是浮云,灵魂在高处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马信芳 时间:2024-03-09 点击:
——陆谷孙与他的两本大词典

陆谷孙工作照 马信芳 摄

陆谷孙与他的学生
 
      在上海出版的优秀图书中,《英汉大词典》赫然在目。其主要设计者和主编是陆谷孙先生。

      陆谷孙,学界公认的英语专家,曾任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作为复旦学子,笔者当年选修过陆教授的英语课。2012年10月,我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召开的研讨会上与他再次相见。

      ■马信芳

      《英汉大词典》是怎样编成的?陆谷孙先生又是怎样当主编的?为此,我欲拜访他了解相关情况。

      奇怪的是,陆先生家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只好当个不速之客。当我来到复旦第九宿舍楼时,门房师傅笑说:“你来得巧,陆教授刚刚上课回来。”

      按响门铃,陆先生迎了出来,把我请进了客厅。老的沙发,旧的茶几,大教授的家令人想不到的简朴。陆先生一听我电话联系不上他,便笑说:“我就怕有人采访,所以把电话线拔了。想不到,你会找上门来。”

      陆先生让我在沙发上坐下,说:“我这里,焦晃也来过。喏,就坐在你这个位子。”

      “焦晃?”

      “那年,他要演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特来找我。”

      对,陆先生还是莎士比亚研究专家。

      陆先生的时间宝贵。我俩没有寒暄,直奔主题,关于《英汉大词典》的话题就此展开。

      甘为词典当苦工

      18世纪的英国文豪塞缪尔·约翰逊说词典编纂是“无偿劳作,虽成无荣”,称编词典的人为“无害的苦工”。在中国,对此最有体会的,陆谷孙算一个。

      1970年,陆谷孙从长兴岛劳动回来,先被派到新英汉词典组,后来到了《英汉大词典》编写组。这一编竟是30多年。

      词典编纂是一项极为枯燥的浩大工程。《英汉大词典》编写组人丁最兴旺的时候据称有“108将”,而最少的时候只留下17个“老弱病残”。其间,有人出国了,有人下海了,有人另谋高就了,同仁的追悼会也开过好几次。可陆谷孙不为所动,坚持到底。

      陈原先生曾说:“陆谷孙,你晓得欧洲要惩罚一个人用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陆谷孙问。

      “就是把他发配去编词典。你怎么会编得这么来劲?”

      陆谷孙笑了:“是的,我编出了乐趣。”

      大词典编纂伊始,组址设在复旦大学东北角被废弃的实验楼内,人称“复旦西伯利亚”,后搬迁至当时的市委文化“五七干校”(即今上海社科院)。

      为了这本词典,作为主编的陆谷孙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一不出国,二不另外搞书,三不在外固定兼课,全身心投入了繁重的审稿和改稿工作。直至1991年,《英汉大词典》大功告成,全书4203页,1500万字。他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还幽默地在最后加上一个鼾声符号“zzz”为全书结尾,表示事已完成,去睡觉了。

      这本《英汉大词典》出版后,成为同类词典中最具权威性、使用率最高的英汉工具类图书。它是联合国必用工具书之一。联合国前首席英文翻译斯蒂芬培尔说:“中国有《英汉大词典》这样规范的工具书,联合国翻译一些字句时都要参考这部词典。”香港学者董桥在谈到《英汉大词典》时称,“不可一日无此君”。作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重点项目,《英汉大词典》出版后屡屡得奖。

      2001年,已过花甲之年的陆谷孙又与上海译文出版社签下了主持修订《英汉大词典》的协议。又是6年过去了,2007年,当《英汉大词典》第二版与公众见面时,读者发现新出版的修订本刊有首版全体工作人员的名单。这个名单原本在书稿中是没有的,但陆谷孙坚持要登上。他说:“没有第一版做基础,就没有今天的第二版。名单上的人员,即便已去世,也不要打黑框。”陆谷孙的心意不言而喻,人虽离去,但他们的奉献永存。

      出版物的容错率为万分之一,1500万字的《英汉大词典》允许有1500个错误,但迄今为止,只找出了50处错误和缺点,即“约为每一百页出现一次”。这样的成绩令人称奇。

      陆谷孙喜欢莎士比亚作品中的那句话——“过去的仅仅是开场白”。好多颁奖会,他让学生高永伟代他去。他这一辈子获奖多多,那天在他家里,我却看不到一座奖杯、一张奖状。

      与总督对背莎士比亚作品

      在学界,陆谷孙是公认的“英语大师”。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源深评论:“他代表了新中国自己培养的英语学者的水平,反映了一个时代的英语水平。”

      有件事至今传为佳话。1990年,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朱镕基出访香港、新加坡等地,陆谷孙担任首席翻译。朱镕基在一次酒会上说了一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陆谷孙很快将意思准确地翻译出去,并且补充道:“朱市长的这句话,出自中国晋代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随之,又介绍了王羲之和他的《兰亭集序》。而总督在讲话时,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话。陆谷孙翻译时兴之所至,将莎士比亚剧中同一段后面几句话用英语背了出来。总督大为惊讶和赞叹。回沪后,朱镕基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夸奖道:“我这次出访,带去的翻译水平不得了,与香港总督对背莎士比亚作品。”

      在复旦大学,他是终身教授、杰出教授。1984年,里根总统访华,在复旦大学听课。那一堂课的讲授者,正是陆谷孙。在上海,但凡英语领域一些重要的事儿,都要听听陆谷孙的意见。比如,上海申办世界博览会,那份激情洋溢的申办报告《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就是由陆谷孙等人最后修改定稿的。

      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则看到另外一个陆谷孙。在复旦教工宿舍那儿摆书摊的摊主,竟是陆谷孙的朋友。原来陆谷孙常到他那儿买报,时间长了,自然熟了。摊主有事,就来招呼陆谷孙帮他看一会儿书摊。这时候,英语大师成了摊主。他还真的“卖书”,时不时地“吆喝”上两句,做起了生意。

      淡泊名利,率直而倔强,陆谷孙始终如一。有的刊物想让他做个挂名编委,好几次,数百元的汇款单寄到学校被退回去。他说“我没做过事,不能要这个钱”。主编的《英汉大词典》荣获许多大奖,社会肯定这部作品,他深感欣慰。但对于频频获奖,他却说:“凭一本书到处揽奖,只能说明学术浅薄。”他引用英国一位辞书大师的话来表明心境:“既不害怕批评,又不盼望称赞,我冷淡又安闲地把作品交付给世人。”

      每堂课至少要让学生笑三次

      陆谷孙以主编《英汉大词典》名闻遐迩。而在学生眼中,与学问齐名的,是先生独特的师德师风。他的课如同盛会,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进修生从四面八方赶来,把教室“撑爆”;他批改的作业,被许多学生珍藏,因为密密麻麻的修改中饱含着老师的心血和学问。

      他的“英美散文”课,是学生们的最爱。他每次总是很早来到5209大教室,静静地站在讲坛前面,等着一百多个学生纷至沓来。一旦他开口,那风趣诙谐的语言、抑扬顿挫的语音语调、丰富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立刻就把学生带进另一个世界。陆谷孙承认自己有“表现欲”,甚至想要show off(炫耀,卖弄)。他说,“每堂课至少要让学生笑三次”“没有表现欲的教师上课会很无聊,要是英语表达如钝刀子割肉,那一节课下来实在受不了”。他也敢于向学生认错,“某一个英文字念错了,学生在课间纠正了我,我下堂课第一件事情必然声明,本老师那一个字念错了,是某某人纠正了我。人要做得透明一点,这样反而让人感觉你是一个三维的真人”。

      陆谷孙说:“如果可以再次选择的话,我还是会做老师。因为我喜欢学生。”

      那一年,复旦大学评选“十大最受欢迎的教授”,陆谷孙当选十大之首。他非常高兴地说:“我一生中得过不少奖,这次活动虽然是‘民办’的,但给我喜悦最多,是让我最感动的一次。”

      一腔老血还会激动

      “一腔老血还会激动”,陆谷孙先生告诉我。这一激动,又激出个新工程,那就是编纂《中华汉英大辞典》:

      这是1991年,我刚编完上海译文版的《英汉大词典》,通过谢希德校长介绍,认识了喜好向洋人介绍中国文字的香港人士安子介。安先生说,你英文好,不搞汉英可惜了。林语堂、梁实秋他们英汉、汉英都搞过。我的虚荣心被刺激了一下,便生发了编写一部汉英词典的念头。我想让这本《中华汉英大词典》帮助外国人了解中国的传统与文化。比如“万福”跟“叩头”有什么不同;“清明”为什么又叫“百六”(冬至后106天)。除了读音和字义,还要让他们了解一点汉字的形训,如“寶”字就是“屋顶下面有钱币和玉器藏于缸”的意思。使外国读者也喜欢。

      于是我不自量力地给这部汉英词典起了个书名,叫做《大中华汉英大词典》(后定名为《中华汉英大词典》)。这部词典拟收单字、词、词组及词化成语等18万条以上,估计总字数在1600万字左右,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志虽美,达不易”,陆谷孙明知编词典是同样苦煞编者和出版人双方的项目,也许“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他说,前脚已迈出,他将不会回头,并表示,“要做得比较圆满,也算是对母校的一种报答,就是非花大工夫不可”。

      陆谷孙的才能和贡献,人们时时记得。2014年,陆谷孙荣获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杰出贡献奖”。

      为此,我又一次来到陆府。可那天他压根儿没提自己获奖的事,关心的依然是编纂词典。

      我看到他几乎将全副精力投入《中华汉英大词典》的编纂中,好像在和时间作一场竞赛。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会是他生命的最后两年。

      他说,他生过一场大病,被送进重症监护室,4月份出院,5月份又改起了《中华汉英大词典》的校样。我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标记,而他的体力明显不如过去。

      然而,一说起那本《中华汉英大词典》,他又像“走火入魔”般,精神十足地介绍起来。

      收词方面,兼顾古今和中华本土(大陆以及港澳台)、海外社区成为这部词典的特色之一。如“卖点”“愿景”“贴士”“车厘子”“幽浮”“迷你”等,大众熟知的“软件”和“软体”、“鼠标”和“滑鼠”、“激光”和“镭射”或“雷射”等,至于CEO,在不同华人区有不同译法,诸如“首席执行官”“行政总裁”“执行长”等,但它是最常用的缩略语之一,所以都一一收入。

      近几年汉语中涌现出大量的新词,如“黑车”“调酒师”等,甚至连“捣浆糊”也收入了。他笑着说,其实,这是最耗时费心的。虽收录有限,但编辑都是从数种英文报刊和几家翻译网站经比较才得到的。

      为响应“拯救方言”的呼吁,编辑还注意收录粤、闽、吴等方言词语,近水楼台先得月,上海方言词语收录更多一些。

      不同于《英汉大词典》,编纂《中华汉英大词典》没有专业团队,所有参编人员全是兼职,聚散无常,唯有陆谷孙坚守阵地,沥血呕心。周围所有人都说,他每天都在工作,没有一天停下来过。看得晚,睡得晚,起得却不晚。为提神,喝酒、喝咖啡、喝浓茶。打开他的茶杯,茶叶占到杯子的四分之三。

      诚如陆谷孙自己所说,他的确是在跟时间赛跑。经过15年的努力,2015年3月,由陆谷孙领衔的团队编纂的《中华汉英大词典》(上)终于完成。同年8月19日的上海书展上,《中华汉英大词典(上)》举行了首发式,他来到现场,做了一个简单的发言。当时,陆谷孙还表示,今后要把《中华汉英大词典》(下)的编纂工作托付给赵翠莲、万江波、沈园几位。

      2016年7月28日,上海雷声轰烈,暴雨如注。为词典倾其一生的陆谷孙在新华医院与世长辞。

      “研磨欧美,斟酌汉英,不媚上,不媚洋,不媚世,因之身隐道山,作神仙,意气虽颓矣,一笑盈盈堪伏虎。

      颃颉严林,箕裘徐葛,长求知,长求善,长求真,由此心游字海,称魁首,文章永炳哉,三征漫漫望升龙。”

      陆谷孙的弟子朱绩崧含泪恭撰的挽联,以76字概括陆师76年的功业与追求。令世人感慨不已。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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