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 张抗抗 当一只大雁飞过天空

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林 莽 时间:2024-02-20 点击:
1960年姐妹合影,抗抗10岁,婴音3岁
张抗抗题赠《新民晚报》
2021年张抗抗在德清新市镇
二〇二三年张抗抗和张婴音在洛漾书院
 
      我们聚少离多,却是对方最珍贵的依靠,也是彼此温馨的港湾。

      ◆ 张婴音

      1

      如水的故乡,丰沛的内心

      我的姐姐张抗抗总是用水来形容自己:“钱江西湖与北方风雨共同滋养我,汇入同一条生命之河。”

      童年时代,每年我和姐姐都去德清外婆家过寒暑假。青年时代她从江南出发去往北大荒,后来定居北京。然而,几十年后,在德清几位文友的努力、县政府的支持下,2023年春天,德清外婆家洛舍小镇美丽的洛舍漾边,建起了一座“洛漾书院”(张抗抗文学艺术馆)。姐姐为此捐赠了自己珍藏几十年的大量书籍、手稿、书信、图片、个人资料,以及历年出版的百余种作品,作为她回馈母亲故乡一份沉甸甸的礼物。“洛漾书院”因此成为德清的一处文化新地标。

      对我而言,“北大荒”这样的名词至今依然抽象。我无法想象姐姐在东北的八年时间,如何在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自然环境中求得生存。而她竟拥有足够的热情和能量,靠写作展现她独立丰富的灵魂。对我而言,姐姐更像一只向往自由的大雁。她的矫健、勇敢、自信都是与生俱来的特质,从少年时代起就注定比我这样的普通姑娘要飞得更高更远。姐姐的早慧与坚韧时常让我感到难以置信。她从22岁开始在《解放日报》发表小说习作,一直到2023年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10卷本《张抗抗文集》,发表了八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她始终不懈地追寻文学理想,思考世间真理。她曾在书中写过:“我想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它并不意味着排他、锢己的与世隔绝,它不是一个牢笼,也不是一个封闭的禁地,那间屋有一扇通往外界的门,随时出门走到广阔的田野山川中去,那间屋还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阳光可以充分地照射进来,若是站在窗前,视线可以望见云彩、飞鸟以及很远的地方。”

      这些感悟可能只有大雁和天鹅才能拥有,因为在北地苦寒的风雪中,娇小的鸟抬不起头。姐姐的文学生涯注定要在那片无垠的广阔山河之中启程。一年一年,大雁用她宽大强劲的翅膀,为读者驮回了丰厚的文字作品。

      2

      火山的裂隙,喷涌的青春

      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十年。不过对我的姐姐来说,这两个十年连贯得像是一场蛰伏多年的巨大火山喷发过程——在爆发前极度压抑的噤声中蓄力,随后拥抱无比壮观的岩浆和火山灰。

      当大雁飞出无边无际的针叶林,她抛下稚嫩和茫然,踏上艰辛神圣的文学之路。五十年弹指而过,在漫长的光阴里,姐姐昼夜伏案挥笔。也许有太多往事已经淡忘,但写作的珍贵时光在记忆中久久封存——苦闷的70年代,是20世纪忧郁沉重的黑暗牢笼,唯有光芒四射的内心才能照亮晦暗的前路。那时候,姐姐给我寄来的书信里,我能读到她的孤独、求索和执着,还有超越常人的信念。她在写作中飞向高空,怀揣着温暖与希望的火种。姐姐既有父亲血液中的果敢、激情、坚定,也有母亲天性里纯真的浪漫童话。她相信,她努力,她等待。于是当火山爆发,她无所畏惧地飞向火山口,前往上海修改作品,返回农场继续奋斗。睁开黑暗中的双眸,终于飞过四下的高墙,见到了熔岩的火光。

      对姐姐来说,80年代是苍茫大地上一道滚烫的裂隙,炙热的岩浆喷涌而出,而她最好的青春年华,也在写作中熊熊燃烧。姐姐的散文自不必说,几乎所有景观和意象都能在她笔下焕发别样的光彩,展现思考的魔力。她的小说创作也进入了更深的层次,她的笔下有专属于70年代的幻灭、茫然、困惑和难以抗拒的虚无,也有来自人生阅历对真理和谎言的认识、反省、人性拷问。故事中带着时代的预言性,语言中埋藏着切肤的感染力,人物在她的笔下逐渐觉醒,卑贱的高贵的,罪恶的疯狂的,呐喊的深爱的,一个个倾注心血的故事,一个个值得反思的形象,都那么澎湃而深邃。写作,让她拥有更丰满的灵魂气质,写作,让她重新获得自我的确立。

      3

      疾风席卷的岁月,不变的温情

      世纪之交的那些日子像一阵冷暖交替的劲风,我和姐姐所熟知的生活、社会、人际关系、物质世界都在这场摧枯拉朽的飓风中改变了样貌。当我焦头烂额地面对纷繁复杂的新世界之时,姐姐依然像雁群中最强壮敏锐的头雁一样,飞翔在20世纪末社会变迁的前方,对一切新兴事物表现出充分的热情。她是最早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之一,她以作家的责任感细腻地观察环境和人物,以睿智的女性视角捕捉明暗之间的日常生活。姐姐用她鲜明的语言风格和独特的审美哲学,不断摸索着时代之风的规律。

      我家就姐妹俩,我跟姐姐相差7岁。那时候,一年中最令我激动的事情就是等姐姐回家探亲。她是个细心又重感情的人,只要经过上海,她便停留几天,用自己存起来的工资给家人买礼物,她总能给家人带来最需要的东西。姐姐给我买的东西最多,比如给我买的红裙子、红皮鞋、红雨伞,都是当年最时髦的。80年代初,姐姐在《收获》上发表第一部中篇小说,拿到第一笔稿费,借着到上海的机会,找亲戚要了一些外汇券,亲自为我精心挑选了一块带有夜光、小巧玲珑的瑞士女表。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戴着表出门,吸引了周围多少女孩子艳羡的目光啊。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姐姐自己当时却戴着最一般的“半钢”宝石花表。现在想来,依然为姐姐的温暖关怀和细腻用心所感动。

      姐姐身上有着南方人的温婉,也有北方人的豪爽,极富人格魅力。她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关注生活中有意思的事情。她对朋友重情重义,对家人温暖体贴。她是家里的主心骨,无论大事小事,我觉得只有听她的意见,让她拍板,我的心里才踏实。她又是非常孝顺的女儿,每逢春节都要提前安排好和爸爸妈妈一起过节的各种事宜。她特别注重亲情,对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关怀备至,每次回杭州都要和亲戚聚会,还专门邀请舅舅舅妈、叔叔婶婶去北京家里做客。

      日常生活中的姐姐,总是倾听我的烦恼,包容我的幼稚,理解我的忧愁,知道我的坚强和脆弱,也明白我的孤单和伤感。恰恰在那个时候,我逐渐理解,文学和写作对于中国女性的生活和观念来说是包容而超前的。文学可以让我们倾听自己的声音,探索想象力的边界,引导我们拥有更多面的思考,走出生活的桎梏,从而让我学会和崭新的世界相处,不至于被新时代抛在身后。

      我们姐妹之间的默契都是因为爱。爱生活、爱自然、爱文学。文学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姐姐和我在充满变数的年代审视自我、探寻内心,唤醒我们脑海里的精灵。写作与生活一起在日常点滴中运转着,生活也在写作中变得丰饶。我的回忆总是能够通往每一个我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刻,现实和过往交错前行,那些逝去的日子是那么真切而忧伤,一去不返。

      4

      电闪雷鸣翱翔,雨过天晴归来

      21世纪当然更令人神往,但它终究是20世纪的延续。我和姐姐在父母的老去和自我衰退中面对琐碎的日子。当我们一起站在外婆家洛舍漾边的洛漾书院,面对浩渺深远的洛舍漾,我想起了六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珍珠般的水乡,木船和石拱桥,一条飘着鱼虾香味的小街,我坐在外婆家门前的港湾,面前的河水中有一群自在的小鸭子。我傻傻地跳下水,以为自己也是小鸭子,后来,姐姐救起了水中的我。再后来,她却说根本不记得救过我。类似的记忆都是亲情的爱与温暖给我们孤独生命的安慰,正如心中晶莹的光,星火般闪烁。

      姐姐的内心依然对新时代的女性充满了寄望和期待,因为20世纪的切肤之痛,那些强烈的痛觉、苦恼和忧思一定不容易挥之即去。她至今自律如年轻时,抓紧每天的分秒时间,对当下的事物充满兴趣,思考的却是往昔和未来。这只翱翔在20世纪旷野之上的大雁,依然用笔为某些触不可及的岁月再一次燃烧生命。竟然用十二年时间,创作并反复修改着一部至今尚未出版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我总是觉得,这里一定有来自我们父母文学精神的传承。

      她的身上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无论是连续担任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还是任国务院参事十余年,她都恪守职责,尽心尽力。始终关注民营实体书店的生存状况,力呼政府扶持,倡导全民阅读。书店人称她为民营书店的点灯人。她在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期间提交了许多关于文化建设、教育、知识产权保护等问题的具体提案,其中为国企职业学校退休教师争取获得同等教师待遇一次次努力,最终获得解决。

      姐姐说:“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我梦想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时光的隧道深远又漫长,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与她灵魂相通。我不曾忘记姐姐的两条长辫,她的白衬衣和蓝色背带裙,我和她并肩而立,一起面对历史的变迁。我们聚少离多,却是对方最珍贵的依靠,也是彼此温馨的港湾。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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