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 堂

来源:原创 作者:磊子/ 时间:2023-08-20 点击:

  招待所南边是市革委机关食堂,乒乒乓乓,食堂里有个老李伯。
 
  老李伯跟我爸是大炼钢铁时的同事,后来又一起调到平顶山。离家越远,乡情越重,情谊越深。因此见我特别亲,跟自己的儿子一样。老李伯是个大个子,瘦长脸儿,眼窝深陷,颧骨老高。走起路来跟个骆驼似的,一探一探的,让我觉得特别难受。他的腰要是能直起来该多好呀。有时候我们家来了客人,我爸就会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饭票,叫我去食堂买些馒头回来。食堂里的馒头比我家的花卷馍好吃多啦,那可是真正的大白馒头呀,暄乎乎,热腾腾,香味扑鼻,闻一闻都觉得幸福。那会儿老李伯正在柜台里忙活,一眼扫见我从外面走来,便抢步上前,霸住那个堆满白面馒头的大筛子,四目相对,心照不宣,伸手接过我递来的饭票,看也不看,两只手只管上下翻飞,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会多给我拿一两个。我当然是心领神会,兜起笼布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天长日久,就形成了一种默契。
 
  走到食堂外面,东张西望,觑得四下里无人,我便忍不住掏出一个馒头连三赶四吃到肚子里去。哎呀,香喷喷的,真是过瘾。反正这是多出来的,回家一交账,还是不多不少,正好够。
 
  老李伯不吸烟不喝酒,离群寡居,清静自守。听说他在乡下老家是有老婆的,还有一个闺女,我从来没见过。老李伯长年住在食堂旁边的单身宿舍里。那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大约八九平方的样子,摆着一张床和一个破桌子,空空荡荡。有时候我家客人多没地方住,我和二哥就卷起铺盖儿到老李伯这儿借住一宿。老李伯欢天喜地,眼角眉梢都是笑,仿佛贵客临门的样子,从不嫌弃。
 
  有一年春上,老李伯屋里忽然出现一位小伙子,黑黑的,长得挺壮实。我还以为是他儿子呢,然而却不是,而是他侄子。侄子突然到城里来,是想托老李伯给他买一辆自行车骑骑。那时候自行车特别贵,别说是农村,就是在城里也不好买。这种东西都是凭票供应的,一年也没几辆,非常紧俏。因此只能买二手车。好在平顶山老大楼后面就有个二手车交易市场,自发形成的,卖的都是人们骑过破车子,价格便宜。
 
  老李伯上哪儿去弄一张车票呢?他打算到自由市场上去看看,给侄子买一辆二手车。这天一大早他就出门了,怀揣着侄子带来的一沓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百多块钱,像揣着自己的命根子。来到自由市场左看右看,转悠半天,终于相中一辆二八永久,八成新呢,外观简直跟新车一样,上车骑骑,一点毛病没有,叮玲当啷,顺溜得很,而且要价不高。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老李伯终于决定买下来。当时就把厚厚的一摞钱掏出来,揭开报纸,当着车主的面一五一十数起来,不多不少,其实也只有这么多。数完钱再用报纸原样包好交到车主手里,推起自行车就走。
 
  谁知还没走出两步远,车主脚跟脚又追上来,气喘吁吁说,不行啊老哥,我想来想去这车还是不能卖。回家俺老婆不依,肯定得生一场大气。说着把那包钱又一把拍到老李伯手里,抢过来车把,抬腿骑上紧蹬几步就溜了。
 
  老李伯还没愣过神来,车子就没了。一时间张口结舌,看看手里的钱沉甸甸的还在,倒也没太在意。心想,不卖算了,搁住慌成这样子。我提着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吗?不行明天再来看看。
 
  这样想着他便悠悠达达回到院里。他侄子还在屋里眼巴巴等着呢。
 
  两人一见面,侄子就问:叔,你买哩车子哩?
 
  老李伯叹口气说:咳,别提了。好不容易相中一辆,价钱倒也合适。我把钱都交了,谁知人家又不卖了。明天我再去一趟。
 
  侄子急忙问:那咱的钱哩?
 
  钱还在,一分都不少。说着老李伯又从怀里把那纸包掏出来递给侄子。
 
  侄子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哎呀,这不是我包钱那张报纸。
 
  老李伯闻听浑身一哆嗦,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急忙抖开报纸一看,还是厚厚的一摞,只有最上面那张十元钱是真的,下面全是整整齐齐的白条纸。显然是被人掉包了。
 
  哎呀老天爷呀,上当了。
 
  找他龟孙去!老李伯气得头脑发懵,一把拽起侄子就往老大楼后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地方,四下里一睃巡,哪儿还有那人的影子。
 
  老李伯欲哭无泪,仰天长叹:天哪!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了。这可真是撵着瘸子使棍敲——啥倒霉事儿都让我撞上了。
 
  从那以后,老李伯神情颓丧,失魂落魄,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食堂里还有个仓库保管员叫小朱,中等身材,黑不溜丢的,相貌奇丑。因为找不着对像,一天到晚愁眉不展。他最烦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没事儿在食堂前面转悠,如见仇敌。本来正在扫地呢,便挥舞起手中的大扫帚驱赶起来。
 
  去去去,都给老子滚远点儿。
 
  我们又没招惹他,凭什么呀?咋咋唬唬的,看老子好欺负是咋的。
 
  我们都很恨他,觉得他就像一个狗腿子,恨得咬牙切齿的。可是我们又拿他没办法。这家伙年轻力壮,一脸蛮横,气势汹汹,一看就是个不讲理的,我们几个小孩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招法儿。听见大人们喊他小朱,我们也跟着喊他小猪,不过不是姓朱的朱,而是小猪的猪。那时候食堂旁边靠近厕所的地方有一个大猪圈,猪圈里养着一头大肥猪,足足有三百斤呢,白白胖胖的,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没什么好脸子,跟小朱一样。
 
  刚开始小朱根本听不出来,还以为我们叫他小朱呢。可他还是不高兴,骂骂咧咧的,说我们这群兔崽子没大没小。哼哼,小朱也是你们叫的?
 
  我们见他跟个傻子一样还蒙在鼓里,更加幸灾乐祸,不断拿话挑逗他。
 
  小猪,小猪,找你妈去吧。
 
  小猪,小猪,那边,看那边——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哩?
 
  小朱他老家是商丘农村的,离平顶山大老远呢,他妈肯定在乡下,谁都没见过,怎么会喊他回家吃饭呢?这谁听不明白呀。小朱停下手中的扫帚,左顾右盼,立时明白过来,原来他妈就是猪圈里那口大肥猪啊!哈哈哈哈。
 
  小朱气得发疯,操你姥姥的,挥舞起大扫帚冲过来,左扑右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把我们撵得团团转。我们早有防备,迅速撒开,东一个西一个,追这个跑了那个,结果谁也抓不着。
 
  我们洋洋得意,更加起劲地小猪小猪拼命乱叫。气死他!气死他!哈哈,跟老子斗,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有一天晚上月亮明光光的,地下跟水洗过一遍。我们在食堂后面的一片玉米地里玩打游击,玩着玩着就来到食堂后面的仓库边。玉米地紧贴着仓库的后窗,我抬头一看窗户是开着的,小朱在不在里边呢?别被他发现了。扒住窗沿看看,意外地闻到一股子香味儿,特别香,好像是炒肉的味儿。借着头上明晃晃的月光一看,发现纱窗上烂了一个小洞,有指头肚般大小,忍不住伸手扣扣,就撕开一个大洞。里边什么东西这么香?我把胳膊探进去摸到纱窗上的铁插销,冰凉冰凉的,两根手指夹住轻轻往上一勾,啪嗒一声就开了。
 
  哈哈,机会来了。这一回我要来个夜探虎穴,进去瞧瞧小朱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我扒住窗沿一纵身轻轻跳进屋内,左顾右盼,屋子里空荡荡的,靠南墙摆放着一溜儿柜子,西墙角还堆着些纸箱子和面袋子。香喷喷的是什么味儿?好像是小磨香油的味道。
 
  寻寻觅觅,连个小朱的影子都没有。那一排柜子锁得倒严实,我靠过去用手一扒门缝,发现缝隙还挺宽的,足够伸进去一支胳膊。
 
  扑腾扑腾……没等我回过神来,几个小伙伴跟踪追击,都跳进来了。进来后东张西望一脸兴奋,哎,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赶紧示意他们别作声,千万不要惊动了小朱那狗娘养的。然后就把胳膊伸进柜子里左一捞摸右一捞摸,居然摸到一块沉甸甸的东西,跟生铁似的,拿出来一看,哎呀我的妈呀!原来是一盒午餐肉罐头,白铁皮上的商标还印着一头牛呢。
 
  小伙伴们大喜过望,眼睛瞪得溜溜圆。这可是好东西啊!平时连见都没见过。当然也不是没见过的,在电影《奇袭》上我们都见过:志愿军在打仗前表演节目,下一个节目《抓舌头》。于是便走出来一个志愿军假装的美国兵,吊儿啷当的样子,歪戴帽,狗材料,一边吃着罐头一边喝着啤酒,可滋润啦。忽然从树后跳出来两个志愿军:不许动,缴枪不杀!美国兵就乖乖当了俘虏。呵哈,这不就是那个美国兵吃过的罐头吗。听说是专门招待上级首长用的,连我爸都没吃过。没想到让我们给逮着了。大家伙儿接过来互相传看一番,喜形于色,蛤蝲子都快流出来了。
 
  再弄一盒,再弄一盒。在他们的纷纷请求下,我左一摸右一摸,又接连摸出来好几盒,品种都不一样,有两盒是糟鱼罐头,有三盒是火腿罐头。还有两瓶玻璃装的,一瓶是冰糖苹果罐头,一瓶是雪梨罐头。
 
  大伙儿兴奋得像过年。每个人都兴冲冲的往身上揣,捧着兜着,沉甸甸的,哐哩哐当。我冷静下来一想,一次不能偷太多,那样很容易被人发现。
 
  同志们,差不多啦,趁现在敌人还没有发现,赶快转移!
 
  呵,再弄几盒,再弄几盒。
 
  不行不行,事情闹大了就不好收拾了。
 
  我们扑嗵扑嗵跳出窗外。出来时我把插销轻轻挂上,出来后一撞门,耳听得咔啪一响,两扇纱窗又关得严丝合缝。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大功就算告成了。
 
  急急忙忙钻出那片玉米地,有人就想把罐头带回家去吃。我一想这些东西怎么能带回家呢?要是大人们问起来怎么办?哪儿来的?一问准露馅儿。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把这些好东西统统消灭掉,吃到肚子里去。
 
  想来想去,我想到了家属院东南角有一片齐腰深的蒿草丛。那里长年无人光顾,蒿草疯长,满地都是涩疙捞秧儿,根本没人去。我们一行钻进蒿草丛中躲藏起来,七手八脚开辟出一片空地,团团围坐,然后把各自身上的罐头都取出来,摆成一堆,开始用刀片划、瓷片剜、砖头砸……想尽一切办法,打开罐头,汤汤水水吃起来。哎呀呀,好吃,好吃,真是大快朵颐啊。早知道有罐头吃,忘了刚才不吃晚饭了。罐头这玩艺也不能多吃,尤其是肉罐头,刚吃时香喷喷的,没吃几口就开始起腻,直打饱嗝,连打出来的气儿都是油乎乎的。
 
  吃到最后还剩两盒午餐肉,谁都不想吃了。这可怎么办呢?带回家肯定是不行的,明摆着找打。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就地掩埋,毁尸灭迹,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大家伙儿说干就干,齐心协力,剜的剜,扒的扒,刨的刨,在草地中央扒出一个深坑,把两盒罐头放进去盖上土,再用脚踩严实了。却怎么也踩不平,鼓突突的像一个小坟堆。我又拽了些杂草覆在上面,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可是……明天我们也找不到怎么办?我灵机一动,见旁边有一块半截砖,就捡起来压在坟头上作为标记。
 
  曲终人散,大伙儿都有些恋恋不舍。我也隐隐约约有点儿担心——如果谁偷偷回来扒走可怎么办呢?这可是集体财产啊,不能乱动。突然想起电影上共产党员宣誓的镜头,我就对大伙儿说:这是我们的胜利果实,谁都不准私自取走。谁动了就是反革命。
 
  大家伙儿一脸庄严,纷纷点头。
 
  我想想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就说:那咱们宣誓吧,苍天在上,月亮作证,严守机密,永不叛党。
 
  张鹏听了不以为然:这样说还是封资修那一套。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叫我说咱们应该向毛主席保证。
 
  对对对,向毛主席保证!大伙儿欢呼雀跃,都表示赞同。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好,咱们就向毛主席保证吧。
 
  我们在月光下举起拳头,庄严宣誓道:我们向毛主席保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严守机密,决不叛党。如违誓言,叫他全家不得好死。
 
  宣完誓……天色也不早了,大伙儿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整整一天坐卧不宁。晚上草草喝罢汤就溜出来了,见四下里没人,三转两不转就转到了那片蒿草丛中。进去一看……眼前一片狼藉,小坟堆早就被人扒开了,坑里空空荡荡。唉!刚才我还满心指望再饱餐一顿呢。
 
  叛徒!都他娘的是一群叛徒!
 
  我气得头脑发懵,备感凄怆,当时真想叫骂几声却又不敢高声叫骂——万一让大人听见怎么办?我能实话实说吗。真是活活气死我了!我心里这个恨啊!恨天恨地恨得牙根直痒痒,却哭天无泪。没想到啊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昨天晚上一个个还都是赤胆忠心呢,却原来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点儿情义都不讲。哼哼,吃吧,吃吧,天打五雷轰的,咋不撑死你们个龟孙!
 
  唉,你说,人与人之间还能信任吗?

 
 
 晓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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