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撕毁的照片

来源:作家文选 作者:/陆平钧 时间:2023-07-30 点击:


 过几天就是先父105周年诞辰日(1912年农历11月19日),缅怀先父母这一代人屡经战争动乱、各种政治运动、天灾人祸的磨难,是颠沛流离、忍辱负重、命运多舛的一代人。先父母在这厄境中饱经沧桑,含辛茹苦抚育我们姐弟6人,他们的付出是艰辛、无私的。他们不屈不挠、俭朴厚诚、宽容处世、热情为人的优良品德永远是我们后辈学习的楷模。
 
在父亲105周年诞辰前,我翻开相册,一张泛黄的、由许多碎快拼凑成的父母1936年在上海的合影照片跃入眼帘。父亲1927年—1937年在上海学徒、做事。照片右侧是母亲,一头齐脖浓密黑发,身着深色呢子大衣,脖子上戴着项链,左手握着坤包,左手中指、无名指戴着戒指,左手腕上套着手镯,脚蹬高跟皮鞋,一副大家闺秀、淡定自若的神态;照片左侧伟岸的父亲,一双眼炯炯有神,穿一身浅色呢子大衣,右手捏着深色礼帽,尽显精明干练气质。父母亲琴瑟和谐,从容、淡定、自信的形象展现眼前。睹物思人,父母亲音容宛在。50多年前的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扫“四旧”的场景又历历在眼前浮现。
 
1966年夏秋之交,文化大革命初期,全国各地兴起“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四新”活动,清除封资修遗毒。在学校的学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开始陆续到各家查抄“四旧”封资修的东西,街道的居民都笼罩在惶恐不安中。一天下午,父亲和二哥(二哥1961年13岁小学毕业,因家庭姐弟6人同时读书负担重,不得已辍学在印刷厂学徒)从印刷厂下班,父亲惴惴不安回到家中給患半身不遂、卧病在床的母亲(1963年秋季的一天上午,母亲去运河边洗菜汰衣,因家庭子女多、操劳过度;刚经国家三年灾荒时期,严重的营养不良,全身浮肿;又惦念牵挂21岁大学毕业、刚分配到黑龙江工作的大哥,以及早几年毕业后分配去辽宁抚顺工作的大姐,突然中风失语栽倒在河边,多亏街坊邻居背负家中。)喝水、喂完药后。对二哥我们三兄弟说:红卫兵开始去各家抄“四旧”了,这几天就要到咱们这儿了。说完,父亲就立即前、后屋翻箱倒柜,搜寻所谓“四旧”的物品。许多解放前三、四十年代的旧照片、书信、画册都被父亲统统翻出来撕毁,甚至连母亲年轻时在上海穿的几双高跟鞋也被父亲砸毁。父亲还将手摇上发条的“留声机”捣毁后,将木质机壳垫在马桶下边。大的箱柜翻完后,父亲开始搜寻小箱小柜里的东西,其中有只小皮箱,约60厘米长、40厘米宽,是跟随母亲30多年的老物件,收藏着母亲的私人物品。父亲从箱里翻出母亲的一些刺绣花样、鞋样,以及国民政府上海嘉定县信件等,也随手給撕毁了。父亲从小皮箱里找出一个拇指与中指一捺长的小坤包(附图照片中母亲左手拿的),内收藏由母亲三、四十年代在上海时的各种首饰,(母亲自幼家境殷实,兄弟姐妹11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二十年代母亲就已初中毕业。当时母亲的5个哥哥中已有4个大学毕业后任职政府和金融界,其中有一个哥哥在上海金融行业干得风生水起,很受著名的大冒险家、银行家,闻名上海滩、名震当时全中国的英国人哈同夫妇賞识,被收为义子。母亲受其哥哥影响,也涉足十里洋场,穿戴摩登、时尚。)以及母亲二姐周载庶、赵济武夫妇抗日战争中临逃难香港时寄存在母亲处的首饰(1993年11月由大姐领大哥和我去解放军总后勤部在苏州的干休所拜访二姨夫赵济武,他是总后勤学院的建筑工程专家、教授,文化大革命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和二姨时,他们也不无遗憾的提起父亲迫于文化大革命的压力,砸毁他们寄存首饰的事。),还有母亲五哥周华国解放前在上海病故时留给母亲的首饰,父亲怕红卫兵抄“四旧”抄出这些东西引来灾祸,就都毫不犹豫地手起锤落给砸毁了。此事,我印象深刻,其中有2枚钻戒:一颗是泛着绿色荧光的、另一颗是红紫色的,都被父亲砸断成几截,用块青色布包裹收藏一边。父亲又从小皮箱的夹袋中寻出一张父亲和母亲30年代在上海时的合影照片,父亲仔细端详了一会,微微蹙了下眉,颤动着双手上下撕,又相叠在一起撕了几个回合,然后随手扔在废纸篓里。我和弟弟当时正念初中,也参加到与同学们去各家抄“四旧”的活动中。在家中,看到父亲下班回家后的举动,我俩也迷惘、无奈。趁父亲去前屋的当儿,我和弟弟将父亲刚毁弃在纸篓里的父母合影照片,匆匆捡拾起来,装在一个放照片的小纸袋里,由我偷偷地藏在一边,后锁在我自己拥有的一个红漆书箱里。
 
1968年9月下旬的一天上午,过几天我将要去陈巷大队王家村生产小队插队落户,趁二姐不在家(1963年秋二姐刚上高三,正准备参加第二年的高考时,为照顾、护理中风失语、右侧半身不遂的母亲,只得休学在家。以致一年后的1965年再参加高考,二姐未能如愿,在镇上文化站开始工作。)弟弟去学校,我一人在家护理卧病在床的母亲。我从红漆书箱里找出已珍藏两年多的被父亲撕毁的父母亲合影照片碎片,细心拼接粘贴起来,经数小时的专心致志拼凑,虽然有缺损,但整体效果还是不错。拼接完后,我又仍旧锁进了书箱。
 
撕碎后拼接的照片随着红漆书箱伴着我1968年9月28日插队落户到了王家村。在王家村的4年多时间里,这张照片、以及父母亲坚韧、耐劳的品格伴随和激励着我在农田辛勤劳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出民工去修筑公路桥、加固铁路路基,去寨桥围湖造田,以及疏浚大运河等繁重的体力劳动。记忆犹新的是围滆湖、造农田的情景:借住在寨桥镇叫朱薇薇的家,前后三进屋,我们几个男知青住中间一进。围湖造田是平地下挖,挑土筑堤,每担土重120--150斤左右,随着下挖逐渐加深加宽,挑土爬坡也越来越高、越陡,体力消耗非常大。我们每天吃五顿,除三顿在住屋吃外,上下午中间各加一顿是送到工地上吃的。
 
我们几个男知青一顿一斤米饭,菜是青菜萝卜、豆腐等,每天每人吃5斤米饭和菜还不太饱。沉重的体力活、体力消耗的严重、饭量之大是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这期间,许多知青吃不了这辛苦,临阵脱逃回家。而我受父母一贯的教育熏陶,却坚持到最后。照片中父亲穿的浅色呢大衣,后来我下乡插队后,由二姐请街上裁缝将它改成“中山装”,使我穿了许多年。有一张1971年,3岁外甥小刚骑我脖颈上在天禧桥畔照的相片,当时穿的就是这件“中山装。”
 
这张拼接的照片,1972年11月又伴随我千里迢迢来到黑龙江明水县种畜场知识青年点。在这里的2年,我以父母亲优良品德为楷模,铭记父亲对我来东北、在常州火车站分别时的教诲:在任何困境下都不要失去信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洞自然直”;并用“八字”“沉着、宽容、耐心、谦虚”鼓励我待人处事。在这里,我学会了北方的农活,适应了严寒的气候和生活习俗,融入了东北人的生活中。在这里的短短两年中,青年点80多名知识青年中,我被评为全县模范知识青年、优秀共青团员、模范团干部,曾被推荐参加黑龙江大学哲学系招生和招工去大庆当石油工人的文化考核和体检,最终都因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没过政审关而夭折。
 
这张拼接的照片,冥冥中护伴着我从知识青年到县城建筑公司当合同工,又招进大集体企业塑料厂当工人,进二轻局以工代干,到民政局转为国家干部,后又去统战部、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等工作,最后在政协退休,退休后又返聘回财政局拨经费的工艺美术协会工作至今。

 
这张拼接的照片护佑着我:诸事安康,事业顺利,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家庭美满。
 
我1972年5月、1993年7月路过北京时,两次去在《人民日报》社工作的表姐周平家住过。周平是我二舅周华文的女儿,二舅解放前病逝于贵阳,周平即有母亲领家来扶养长大。表姐两次都棒出相册,指着珍藏多年的我父母亲的合影相片,不无感慨的回忆起我父母亲对其的关爱。我也惊讶地发现,表姐珍藏的这张父母亲合影照片与当年父亲撕毁的是同一底板翻印出来的。
2012年,在父母亲百年诞辰前,二哥来信,让我将收藏的这张撕碎后粘接的照片邮寄给他,他在苏州请了技艺精湛的师傅将撕碎后拼接的照片,精心修复如初。这既是我们对先人的缅怀、敬仰,也是对我们后人的激励、促进,更是对文化大革命期间正邪不分、是非颠倒历史的铭记。
 
(2017年12月31日)
 
作者简介
 
陆平钧,中共党员,大专文化。1963---1968年 奔牛中学学生,1968---1975年  江苏省武进县插队知青、黑龙江省明水种畜场知青点知青,1975年返城后相继在明水县二轻局、民政局、民宗委、统战部、政协等部门工作,2012年退休后应聘在财政拨经费的县工艺美术协会工作至今。 

晓歌编辑


    网友评论

    相关内容

    上一篇: 招商二邨回忆
    下一篇:《大鞭子一甩啪啪地响》
    关于我们    联系我们    网站导航
    老辰光网 www.myoldtime.com
    版权所有:上海颐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沪ICP备14002729号
    内容管理开发平台 powered by DedeCms
    论坛开发平台 powered by dis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