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茶林场,有“上海佬”永恒的青春百味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俞远明 时间:2023-05-01 点击:

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故地重游。
 
而我,一个皖南老乡眼中的“上海佬”,心心念念、最想重游的一个地方,就是紧挨着黄山翡翠谷的那个狭长山洼子里名叫山岔、杨家坪和苏坑的三个村庄,以及串联着它们的那条由歙县先民铺设的青石板路。
 
我想瞅瞅路边的徽居,那白色沾灰的高耸马头墙,那黑黝黝的仅一尺高的如箭楼般的窗洞;瞅瞅当年心惊胆战挑担走过的、宽阔溪流中由一个大鹅卵石跨到另一个大鹅卵石的“青蛙桥”;瞅瞅路边山坡上稀疏的矮玉米,溪水边张牙舞爪的古树;还想瞅瞅那些头发稀疏、冬季在家门口端着炭炉取暖的老汉,那些捧着金黄色咸菜苞萝(玉米)饼的娃子……娃子见到我们走过,就唱起自编的儿歌:“上海佬,背稻草,跳进河里洗个澡……”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些场景依然如此令人难忘,以致一直在我的梦中出现。
 
当年的“上海佬”——黄山茶林场的上海知青,平均年龄20岁左右。“上海佬”背的不是稻草而是茶叶。记得每年六七月间,我和我所在的八队知青伙伴,总会从800米海拔的队部背着或挑着偌大的帆布茶叶袋,把我们摘的、揉的、炒的、烘焙的粗制绿茶运下山。
 
下山的路,是条一尺来宽、蜿蜒曲折、没有台阶的土石路,先到达山脚下的村庄苏坑,再踏上那条青石板路,经过杨家坪村到达山岔村公路边,全程7公里多。当五六十斤的茶包被磕磕碰碰地运到目的地后,许多人累得瘫坐在地。
 
当年沿路的老乡见到满头大汗的“上海佬”,常常会招呼我们进屋歇脚,享用他们用山泉水泡的烘青、炒青新茶。黄山绿茶特有的绵长的回甘,勾兑着山上艰苦劳作的苦涩,汇成“上海佬”永恒的青春百味。
 
从1965年至1985年底,黄山茶林场先后近万名上海知青,将青春的汗水挥洒在皖南黄山原生态的山路上,而“上海佬”与当地老乡的友好相处一直延续到今天。
 二 
去年秋天,同到黄山的游伴都去了风景区,我却独自沿着50年前那条至今也没通公交的村路,走向那三个村庄。
 
山岔村的老石桥还在。往东看,桥对面的青石板路已被水泥路所取代;往西看,黄山景区的莲花峰、天都峰历历在目,胜景依旧;往北看,一片新的现代徽派建筑已经覆盖了旧时村舍;往南看,一条高架高速公路如巨龙般从村边凌空掠过——一切都在大步迈向新生活。
 
“京台高速”经过此地,把这里带入了发展旅游业的快车道。山岔村曾经的杂乱无序的老房子群落,已经变成宽敞的天湖新村集镇,正敞开怀抱接纳着四方游客。
 
一路景致与上海的郊野公园几无二致,直到临近杨家坪村才见到老乡。一辆“三蹦子”(汽油动力的带棚三轮车)停在路边,车里装了八桶水,开车来的是约莫七旬有余的大爷,大爷和坐在车里的大妈一同下车,两人各自用毛竹竿扛起一桶水,拄着一根小竹竿拐棍,一前一后踩着遍布乱石杂草的小径,把水扛进几十米远处的坡田。大爷说,老天爷已经数月没下大雨了,再不浇水,这一茬的收成就没了。
 
一位大妈从对岸的地里收工,走向一辆助动车,我与她攀谈起来。“你从哪里来的?”大妈打量着我。我指指东面的下坪山:“我以前是八队的‘上海佬’,下山时经常走过杨家坪村。”大妈兴奋起来:“你是下坪的啊?我认识你们八队很多人,那时候你们生活很苦啊,上海人在山上不容易啊。”大妈一下子说到我的痛点了,“要是现在,在这里多好呀……”
 
 
她不再絮叨以前的艰苦生活。她告诉我,她姓吴,今年72岁,除了种桥边的自留地,她家还经营着大箬坑西部的五六亩茶园。这溪流上原来的大鹅卵石桥和用铁链子拴住的桥早就没有了,现在都建了石桥或水泥桥。大箬坑是黄山东侧的一个高海拔山谷,东部茶园曾经属于我们茶林场八队,整个山谷都是黄山绿茶最佳产地之一。“你们现在还采夏茶吗?”我问,我记得以前黄山老乡采春、夏、秋三季茶叶。吴大妈说道:“不采了,我们年纪大了,现在只采春茶一季,春茶也是掐个嫩头,这样才卖得出价钱。”她告诉我,春茶之后,她就不再有精力管茶园了,如今茶园里都长树了。我诧异,茶农赖以生存的茶园里,竟然长树了! 
三 
走进杨家坪村,路边有几栋4层高的新楼,沿路的立面都是落地大玻璃门窗,石阶上铺着晶光滑润的瓷砖。 
好在,我在新房子后面找到一排当年的徽州民居——我梦中的杨家坪村的模样。老房子比新房子耐看得多,门框、门槛和台阶用的是整条石头,门上有各种砖雕纹饰,砖雕正中还悬着一面辟邪圆镜。老房子的窗户虽小,却有精致的砖雕窗楣。有一户人家门上贴着去年的春联,我想推门进去拜访主人,却被门锁阻挡了。一连看了几家,家家都是铁将军把门,而且铁锁锈迹斑斑,想是屋主长久未归了。
主人去哪里了呢?他们可能去了外地打工或去城镇工作,也可能举家搬进了天湖新村。承载着徽州文化的传统徽居也是黄山珍贵的旅游资源,如此空关着实可惜。一把把生锈的铁锁显示了山村正在沉寂,它算不算一个过去了的时代的标志呢? 
终于又见到苏坑村了。走近村口,那棵180年树龄的苏坑地标老枫树已经弯了腰,老枫树下站着个老汉,也弯着腰,远远地打量着我。好熟悉的脸庞,一时竟叫不出名字。“你从哪里来呀?”老汉先开了口。我说:“我是以前下坪八队的‘上海佬’!”“我是方会计哎!”老人几乎叫了起来。方会计是我们当年最熟悉的苏坑村村民,只是相隔半个世纪,我一时没认出他。当年我们下山时都会到他家坐坐,歇个脚,喝几口他家的烘青茶。 
“到我家坐坐吧。”方会计像50年前那样招呼我。他家就在老枫树边约20米远的一个庭院里。典型的徽州农家,竹架上攀爬着丝瓜,竹匾里晒着菜籽,地里种着石榴和多种花草。“我们5年前刚回村,之前在子女家住了18年,帮着带孙辈,现在小孩都进学校了,我们在城里也住不惯,还是回家自由些……”
方会计告诉我许多事,他们家也有5亩茶园,大部分承包给了别人,只留下的那一点,自己采茶、自己加工、自己卖。他把我拉到后间,让我看新的木质制茶机,说:“老伴上山摘茶叶,我在家负责加工,我们每年也有一万多元收入。”“通往你们八队的山路口,建了一座高级民宿,我带你去看看。”我跟方会计来到山脚下一栋正在装修的“五星级民宿”,那是我一路走来见到的最讲究的民宿。他告诉我,这是山岔村一个村民开发的。
我们回到村口的枫树下,那儿多了几位黄山老人。那是中国农村的经典画面——古树下坐着一群老人,周边还有一些娃子在嬉闹。只是今天这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寂静。从山岔村一路过来,我没见到一个少年、一个青年。 
几位老人对我打开了话匣子。金秋的山风从谷底徐徐吹来,枫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轻响。我们的思绪都迅速穿越回当年,沉浸在那五味翻腾的青葱岁月中。我知道,50年前那些啃着咸菜苞萝饼、在我们面前唱着童谣的黄山娃子,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几乎都到过上海,参加过上海的城市改造,为上海付出过汗水。他们是见过世面、掌握更多技能的新一代黄山人。他们中的一部分移居城镇,另一部分返回老家发展旅游服务业,并和留守农村的老人一样继承了茶园。各家经营茶园的状况都差不多,都由老人摘个嫩头,加工一季春茶,弄不动了,就转包给他人。这就是近年市场上以往黄山有名的“屯溪炒青”“歙县烘青”等绿茶消失不见的原因。 
“你们要是不走,现在还在这里,那该多好呀!”有人出人意料地发出一句感叹。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见我没回答,老人又重复了两遍,他是真心希望我们融入当地的生活。话里也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如今徽州农家的发展水平已经与上海“扯平”,村民有满满的自信。 
这场相隔半世纪的重逢,在老枫树下结束。当天下午,我回到天湖新村找吴大妈,向她买了1斤她采自大箬坑的新茶。此时,村外的田野依旧静悄悄。回到宾馆,我把新茶拿给上海的朋友分享,大家交口称赞:“这茶真香啊。”
 
是夜,我一夜无眠。
 
 
(原刊于2023年04月29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晓歌编辑


    网友评论

    相关内容

    上一篇:农村诗一组
    下一篇:毛泽东与古柏的深情厚谊
    关于我们    联系我们    网站导航
    老辰光网 www.myoldtime.com
    版权所有:上海颐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沪ICP备14002729号
    内容管理开发平台 powered by DedeCms
    论坛开发平台 powered by dis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