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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淮海路来信,传递给我关于爱的喜悦与哀愁

已有 506 次阅读2017-5-17 14:11 |个人分类:杂谈|系统分类:杂谈| 淮海路


       霞阿姨来到时,我感到我看到了多年后我老去的模样。她拉着师父的手说,我是阿霞。


电视剧《上海滩》里的阿力说,我的梦想就是住在霞飞路,与冯敬尧握手。

 

       霞飞路是如今淮海中路的原名,淮海路是上海著名商业街,在上世纪30年代以幽美、繁华和富有异国情调而享誉中外。这让我想起往日从上海淮海路飞来的一封封信,那是师父寄来的,字体清秀俊逸。我喜欢称这位血缘关系像河流拐了几道弯的亲戚为师父,因为我的好多东西是师父教的。

 

       我一直把师父当作父亲,我承认我是缺少父爱的一类人,自我记事起,年轻的父亲总是脾气暴躁,他虽从不吸烟酗酒,但若有一丁点儿不如意,立时晴转阴,暴雨携带冰雹呼啸而来,令人措手不及。看我小时的照片,未谙世事,眼里却藏着浓浓的雾霭。所以我一直对师父有一种更深沉的情感。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师父见到我说,你看你的手都冻成一对生气似的蛤蟆。为什么不早早戴上手套,涂些防冻膏呢。我一脸洒脱,说反正落了根了,肿就肿吧。师父无奈地摇摇头说,什么思维。第二天就给我买了暖暖的粉红色手套。

 

       后来我在办公室经常收到来自霞飞路的信,师父问我工作怎样,能应付得了吗,要多锻炼自己,像个老太太似的叮嘱一遍。那时青春芳华的我,整天裙裾飘扬,和好友不是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就是逛街购物,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


 


       有那么一年我去上海玩,师父去接我,他叮嘱我在“上海站”的“海”字下等,不要乱跑。师父见到我第一句话就带着刺:你看你怎么像个乡下的村姑,文章写了那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你以为自己一成不变会成为古董吗。师父戴着金丝边眼睛像一位老教授,往日温和的脸上堆满了失望。刚来上海就给了一盆冰水,我的神色立时由晴转阴。

 

       想不到师父转过身来笑了。师父说,我的目的达到了,就是给你浇盆冰水让你清醒一下,人呀,不能飘在世上,要有所特长才能生根扎下来,你这样下去我真替你担忧,将来实行淘汰制,你想过怎么办吗?人要有适当的危机感。我内疚地低下了头。

 

       师母是一位喜爱穿旗袍的老上海人,披肩往肩上一搭,让整个人华贵起来。她说,小黎洗澡,车上细菌多,然后递给我一件白色绣花真丝睡衣。等我洁净地出来,师母说,穿这样的衣服才能把你的美衬出来,这时我听到她的脆玉镯子碰击的清脆响声。

 

       师父说,在上海好好玩几天,回去重新规划一下生活。师父新搬了家,那精致的装修,让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的很大,难怪人们都做着金钱梦。现在的客厅里满是古董,以前我也收到过师父拍的陈列架上的古董图片,我以为那是在博物馆拍的,原来是他新家里的客厅。还有一个房间里全是藏画,他说是请名家画的,有升值空间。我确实像一个村姑进城,看得眼花缭乱。

 

       师父确实是一位擅于规划的人,他把那几天我去哪里都安排好了,他说人生也是这样,短期长期都要有一个规划,就是逛街先去哪条街,后去哪条街,心里也要有个数。我觉得师父是一架思维严密的机器,一切事物的发生都在他的设计范围内。


 


       师父喜欢给我讲家族故事,讲起话来挑动眉目,似乎永远沉浸在其中动人的章节。说及他老祖父时代,在无锡开着纱厂,家中有一桌子佣人吃饭。祖父英俊潇洒,讲一口流利英语,酷爱京剧,多次与名角登台演出,后来在“文革”中以一瓶泰尔登结束了生命。他母亲从小过着有奶妈的大小姐生活,因为13岁失母,视奶妈为母亲,可是门第观念深重,奶妈依然叫母亲为小姐,可是小姐在奶妈去世时,却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可怜的奶妈一生也没有名字,母亲结了婚准备带奶妈去婆家,可是家境日渐衰败下,婆家没能帮她留下奶妈……师父说,家族是埋在岁月里的一部小说,你若有兴趣,可以帮我写下来。

 

       我常在江南和江北之间穿梭,老式火车在咣当咣当地响着,它穿过油菜花的春天,穿过一座座水墨画般江南的村庄。

 

       一日我正在值班,在看张艺谋导演的《千里走单骑》,这时收到师父的短信,问我最近过得怎样。给师父打过去电话,师父说他准备离婚,去和女同学到美国定居。我惊讶得有点夸张。在我印象里,师父是极其隐忍的人,像高仓健般特立独行。我知道师母脾气不好,天天像过更年期,师父也就跟着天天过更年期。师父说,我累了倦了,应该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人的一生很短,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

 

       我知道师父的初恋是他的女同学,这位女同学我没有见过,只知道很有能力,开了几家连锁店,整天像一只鸟在空中飞来飞去。师父说当年和这位女同学谈得很好,只是后来毕业后阴差阳错,再也联系不上,再见她已是他人妇。若问当时忧伤有多长,就像烟雨中一川青草。那时师母也正处在失恋的空窗期,两个疼痛的空心人走在了一起。师父说,两人在一起没有多少交集也无所谓,谁家过日子也不是波澜横生,他最大的愿望是不生气,平湖秋月地过日子。但是坏脾气是与生俱来,属于本性的东西很难抹杀掉。

 

       我说师父你保重,师父你保重。

 

       让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是,几个月后不是师父离婚,而是被我叫作表妹的师父的女儿离婚了。这位小姐放着帅气的电视台主持人不要,偏偏喜欢上一位家境一般的留法海归男,想不到婚后没多久,他把法国的浪漫学得淋漓尽致,住着师父家的房子,自己在外面租房养起了女人,好浪漫。但是在针尖上行走,猜得着故事的开头,却料不到故事的结尾,他的美梦很快破碎。离婚,是注定的结局。《上海滩》里有一句话,女人一旦变(死)了心,就很难回头了。


 


       悲伤的爱,像一幅再也无法修复的古画。

 

       再后来,我并没有听到师父离婚的消息。他告诉我,女同学的先生查出患了胰腺癌,女同学不好再提出离婚伤他的心。师父说,有些人之间的缘,也是有一定期限的。有的,是拿来成长的;有的,是拿来一起生活的;有的,是拿来一辈子怀念的。他说这话时,我们在海边散着步,他的声音里灌满了海风。

 

       师父退休后,也没能过上几年好日子,就不停地和疾病作抗争,我想他可能是一生操劳过度的原因。当肝癌可能被排除后,接着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师父顶着一头花白的发,深深的眼窝里是混浊和迷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陪伴他的时候,他有时叫我阿霞,有时叫我小黎。

 

       我想起往日那温文尔雅的师父,我想起运筹帷幄永远淡定自若的师父,我想起才华如泉水暗涌的师父,如今一切繁华都成了背景……我握着师父的手,无可奈何。

 

       一日,我和表妹在阳台上翻看旧照片。我问表妹,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对象呢?表妹说,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未必不会痛苦,一个人悠闲地活着,未必不是一种幸福。表妹翻到一张老照片说,你看你看像不像你呀?我惊讶不已,我几乎就是照片里女子的拷贝。她是谁?表妹说,就是老爸的女同学加初恋,叫阿霞。忽然明白那么多年,师父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常常眼神里装满疼爱。

 

       表妹说,霞阿姨近日从国外女儿家回来了,她是回来看老爸的。霞来时,师母去了徐汇区的弟弟家,那是表妹安排好的,为了避免尴尬。霞阿姨来到时,我感到我看到了多年后我老去的模样。她拉着师父的手说,我是阿霞。师父眼神里是让人心痛的迷惘,他连阿霞也没能认出来。霞帮师父扶了一下衣领,又倒了一杯热茶递上,讲他们以前的琐事。但师父仍是一副木然表情。一会儿,他望着她怔怔地说,我想阿霞,阿霞走掉了。

 

       霞阿姨眼里满是泪光,她给师父一个深深的拥抱,然后难过地走了。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是那么孤独,孤独里有着岁月的沧桑……


       (摘自上观新闻  作者:孙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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