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节，许多人都在纪念为国奋战捐躯的抗战老兵，已经风烛残年、九十三岁的父亲，他那一段历史经历，也终于迎来了得到社会的认可。

    那一段历史，曾经让他遭到百般的屈辱。父亲有好些年过得很不如意，甚至是生活在忐忑惊恐中。而且由于他的原因曾经使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受到牵连，在学校在社会上遭遇坎坷，也让父亲为我们感到不安。

    在文革中他自感凶多吉少，天有不测风雨，不知明天身在何处，曾经对我这个长女叙述了他的家庭和他的经历。

 父亲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生意人家庭。他少年丧母，做生意的父亲经营不善，续弦后生了好几个孩子经济负担很重也没精力管他，把他寄养在外婆家。靠他外婆的宠爱，舅舅、舅母的资助和自己的勤奋，父亲以优异的成绩先后考上重点高中、大学。父亲成长在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中。他家的房屋和绝大部分财产在长沙大火中被国民党蒋介石的焦土政策付之一炬。目睹国难，父亲激发了强烈的爱国热情。他最爱唱的歌是“毕业歌”和“上前线去”“打东洋”等抗日救亡歌曲。 

    大学毕业前夕，即1944年初，父亲所在的重庆商船学校并入交大，学校要选拔英语好的学生去参军，到云南昆明的中国空军培训基地，为前来帮助中国抗日的美国空军教官当翻译。父亲由于英语成绩优异，作为仅有的两名佼佼者之一被选上。而另一位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同学由于害怕战死和家里反对，并没有成行。父亲一个人被调往昆明郊外的军营。他接受了七个半月的军事训练。所有的军旅生活，除了枯燥艰苦的操练，基本上大部分时间是给团部当翻译。团长非常喜爱这个年轻聪明工作努力的大学生，对父亲予以赏识和提拔，父亲很快成为少校翻译官。

 然而，在父亲所在的国民党的部队开往前线的途中，等到的却是停止前进的命令，因为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父亲当然非常高兴，中国人胜利了，不用再流血牺牲，自己还能完成学业，生活多么美好！父亲愉快地回到重庆的学校。而学校并入上海交通大学，于是父亲来到上海，以为可以从上海交大毕业。同学们看着他穿军装的照片，听他讲经常坐着由美国军官给他开吉普车的经历，无不艳羡。因为父亲毕竟亲身投身过抗日战争中了。
    可是，因为交大是国民党政府办的学校，解放后共产党政府并不认可，没有给父亲他们发文凭，只是发了个证明。而且这七个半月的翻译生涯并没有成为父亲的一段抗日救国的光荣历史，反而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屈辱。

在新中国成立后他多次受到严厉的审查。特别是在文革十年动乱中，被定罪为历史反革命分子，他被迫写检查，作交代，挨批斗，劳动改造，导致胃大出血，几次开刀，九死一生，我们家住房被没收。

因为这段“美军翻译官”的经历，反反复复，低头认罪多少次，父亲自己也记不清了。可他对刚上初中的我说，我自己明白，我没做错什么，我不是什么反革命。搞运动总会过头，我相信党和政府最终会搞清楚，我决不会自杀。你们只要注意你妈。她太单纯，善良，受不了刺激。你们的前途要靠你们自己争取。
    我们三个子女在父亲的教育下都离开父母去了外地农村， 父亲一再勉励我们听党话跟党走，不要因他而耽误自己的前途。
    七十年代末，父亲得到平反，落实政策，党和政府把他头上的诬陷不实的政治帽子摘掉了，父亲成为受人尊重的高级知识分子，技术权威，成为厂里少数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之一，多年的耻辱终于远离了他和我们全家，压在父亲心底的石头被搬掉了。父亲多次出国考察，在生产技术和研究创新领域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受到普遍的尊重和多次奖励表彰。父亲终于能够扬眉吐气施展才华了，多么希望一直这样干下去，可惜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关系，在65岁那年他退休了。父亲闲不住，退休后不讲报酬，还一如既往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上班，为工厂奉献余生，直到75岁还在企业的三产部门担任义务顾问。

    在纪念抗日战争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父亲已经80岁了。他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纪念抗战的片子，甚至跟着音乐一遍又一遍哼唱那些慷慨激昂的老歌，浑浊的老眼里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又回到了战火硝烟的青春年代。
     ——我知道，报效祖国，投身抗日，那是他曾经的向往和光荣啊！看到中央台新闻里播出江总书记给抗日老战士发抗战荣誉纪念章，我故作不平地说，他们应该也发给你这样的老战士。父亲却认真地说，我算什么，人家为国流血捐躯，我还没正式上前线呢。
     父亲早就不在乎什么荣和辱了，可我觉得，受了那么多屈辱、冤枉的父亲，其实是为抗日做出过贡献的。在我的心里，给父亲这个抗日老战士补发了一枚荣誉勋章。

    与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父亲过着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他每天早上起来，拿牛奶，取报纸，帮母亲喂好药，用榨汁机摇好苹果酱（母亲的吞咽功能已经很差了），对保姆交代注意事项，然后上菜场买菜，或到超市买肥皂草纸一次性尿布等日用品。

     2008年的年底，母亲去世后，父亲大病一场，三年以后才缓过来。

     如今父亲独自居住，过着平淡的日子。有时候，父亲也上医院给自己配点药，作个常规检查；或者上朋友家打打牌，晚上在家看看电视、报纸。天天如此，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父亲的心态是平和的，似乎没什么大喜大悲。他对我说他不愿意去回忆过去，尽量忘记过去。也不准备写回忆录。我问为什么？他说没意思，没功夫，太痛苦，不打算留下文字的东西。我知道，对于父亲，过去的一切，荣也好，辱也好，都如过眼烟云，远远离去了。          

                                  作者：葛天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