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中国》出狱记 

  朱文楚 

 

　　知否，方志敏烈士写于南昌狱中的遗作《可爱的中国》是如何带出狱辗转到延安而出版的？这里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胡逸民，毕业于浙江省法政专门学校，考中中国第一届文官考试（司法官）。他曾在北京西山为已故孙中山先生站灵、执绋。大革命中，他随蒋介石北伐，是总司令部八大处之一的军法处执法科科长兼监狱科科长，打击土豪，严明军纪，执法如山，自称为“蒋介石砍了三刀”。嗣后，他又为蒋介石造了三座监狱：“徐州军人监狱”；“汉口军人监狱”；南京“中央军人监狱”，他自己兼任该狱典狱长。1927年“四·一二”事变后，他被蒋介石委任为“清党审判委员会”审判主席，为时93天。他虽得器重，但又随时被老蒋抛弃，关进了监牢，胡逸民因此说，“我一生建造过三座监狱，坐过三次监牢，方知囚中苦……”

 

　　就在1934年胡逸民第二次坐牢（南昌绥靖公署军法处北营坊看守所）时，人生哲学发生了转折性的飞跃。他在该狱中邂逅了中国工农红军领袖，闽浙赣边区苏维埃主席方志敏。方志敏是在率北上抗日先遣队（任政委）在皖浙交界的陇口与国民党军激战中被俘，辗转关押到“北营坊”的。狱方遵蒋介石旨意，囚方于单独一室，千方百计诱降，包括利用胡逸民。鉴于胡逸民典狱界老前辈的身份，狱中行动倒颇方便，所以看守所长让他自由进出方志敏的囚室。久了，两人对坐交谈了，乃至通宵。笔者收藏一份他们当年交谈的文字记录（胡氏侄子、浙江省黄埔军校同学会会长胡亚力提供）。文中，胡逸民化名为“永一”，方志敏则用“母文”代之。几次交谈的主要内容是——

 

　　首先永一坦言自己身份与履历，并言“‘清党’时曾经设法开脱了不少你们的同志”，而今投狱是为了悔罪。永一又告诉母文，官方要重用你，我被当成说客。母文大笑一声说，“我们都是革命者，自无他言，准备牺牲就是了。”这时永一看到母文床板沿用指甲刻下的“视死如归”四字，油然而生敬意，问“最近你在写些什么文章？”母文回答，“自己参加革命的经过，随便写些，反正拿不出去的。”谈着谈着，永一答应将母文写下的文稿带出去，交给他的同志。

 

　　如是，方志敏利用监狱要他写交代的机会，奋笔疾书,写下了《可爱的中国》、《清贫》等十多万不朽文字。其间，胡逸民成了方囚室的常客。

 

　　深谈中母文诚恳地批评永一投狱悔罪“不过表示愚蠢罢了”，“只有舍弃自己一切，为贫苦大众的解放事业工作，才是正当的途径。”诀别时，母文对永一说：“我们的许多谈话，不要外传，放在脑子里好好想想。”“我未能完成宏愿，你今后走的路还长，望自重，要谨慎。”

 

　　1935年8月初某天，蒋介石专门来了一次。方对胡说，“我回答很干脆，你快下命令吧！”胡说，“蒋某人很会做作，是不能相信他的！”就在那天深夜，方志敏将一大包手稿塞给胡逸民，双眼流露恳切之意说：“永一先生，你一定会获释的。我没有别的什么要求，拜托你，你出狱以后，将这些东西交给上海四川路的鲁迅先生。”然后他写了一个便柬，把胡介绍给鲁迅。

 

　　6日，方志敏就义了。胡逸民晚年回忆道：“在生死诀别的一瞬间，我见他拖着一副沉重的脚镣，那坚定的眼神毫无半点恐惧之色，两眼多次望着我。我站在牢房门口，含泪相送，向方志敏告别。我是法官出身，执过朱笔，现在看到囚友赴刑就义，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当时，胡逸民写过一首“忍见方郎作国牺”的七律，其中有句云“江山顿觉灵光灭，草木同深陌上悲”。

 

　　胡逸民将方志敏的遗稿缚在自己床板背后，瞒过了狱卒的检查。是年秋，由于右任讲情，他得以出狱。1936年他到上海，携方志敏遗稿寻找鲁迅，但鲁迅先生此际已逝世。11月18日他辗转找到著名救国联合会人士章乃器（七君子之一）宅第，章不在，胡子婴接待了他。章夫人当即写了收条，并请胡逸民吃了中饭。嗣后，胡子婴将方志敏遗稿转给了宋庆龄。

 

胡逸民果然遵方志敏教诲，再不追随蒋介石，致罹第三次监狱之难，1947年被投进了他自己建造的南京老虎桥“中央军人监狱”。

 

（新民晚报2016年6月16日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