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7 09: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立秋（英文名：Beginningof Autumn）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13个节气，它是秋天的第一个节气，标志着孟秋时节的正式开始，一般预示着炎热的夏天即将过去，秋季即将来临。日期在每年公历的8月7日-9日之间。
立秋是古时“四时八节”之一，民间有祭祀土地神，庆祝丰收的习俗。
立秋
文/钱兆南
大暑的时候花生下爪子，黄豆开花，玉米高出头顶，豇豆静如处子，秧正好是人身体的二分之一高，秧窠上裹着薄薄的一层粉，嫩嫩的，一掐就能断，长势如半大的孩子。
中伏的第十四天，午后的一场雷阵雨拉开秋的布幕，末伏而至。
丝瓜架上的黄花星星点点，雨中，黄色的星花花给风卷走一大半，留下几朵坚强的花在藤上摇曳，花心上的雨珠如泪。立秋的这天早晨六点再来看它们，黄花又铺了一层，真不知道丝瓜以怎样的力量做到花开不败的境地。立秋前一天的风雨推毁了丝瓜那么多的花，却没有推毁掉它想开花的心。
院子里两棵老梧桐树，一到夏天，树冠奇大，树荫把整个院子罩住，紫色的花落了一地，台风来袭，折断树枝扫坏了屋顶上的瓦。多少个静夜，我在梦里都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屋瓦坏得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把两棵树给锯了。老屋没了树荫的遮挡，更显孤零老态。西边的一间厢房失修多年，一点点坍塌。烂得只剩下墙框的厢房里奇迹般长出了好几株小梧桐树，树阴重新盖住了老屋。原来是因为院子里落了许多老梧桐树的种子，这些种子落得到处都是，跟着风飘走，终于等来了重生的机会。从此，我的梦里又有了花开的声音。
梧桐树最先知秋，叶落如雨。“秋”字由禾与火字组成，古人带来的火种，就是要让天地间的万物历经淬火走向成熟。如火的夏一过，盛夏终于燃尽最后一把火，让谷穗成熟。今年立秋时间是晚上二十二时，书上说“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一场秋雨一场寒”。
山脚下的三垄地，杂草比人还高，在众多庄稼中静默。后来才知道种这块地的老头被癌症放倒一年了。半年前这三垄地上还是瓜豆肥藤，他这人从不服输，翻完最后一块地倒在了田间。立秋后的第三天，一群穿僧衣的人吹吹打打把他超度上了天堂。把他的丧事办完，家里空落落的，他的老伴才想起田里的事件，拿出生了锈的农具下地，她一锹一锹挖土，一担担运肥料，平整，开始播种的时候，妇人笑了，那些种子每一粒都落满他的眼神，她把他种进泥土的心坎里，过几天，他就要从地里长出来。他的气息和脚印就在这三垄田里来回飘荡，只有他和她能感受得到。
池塘里的雨溅起泡泡，错落有致，叮叮咚咚，躲在树阴下的鸭子和白鹅再也经不住雨的诱惑，扑向池塘，翅膀划破水面。雨从陡峭的山坡上一路欢欣着，挟裹一路的泥尘奋力冲进池塘，浮萍不由地打着旋，水塘里顿时喧嚣起来。雨住，水塘慢慢恢复了平静，浮萍重新聚拢，一池的清幽，水鸟和野鸭子奇迹般冒出水面。
韭菜抽出的菜薹上满是花苞，不久就要开放。芝麻花娇若如兰，南瓜花开得气度不凡，六月豇豆前天还是芽，立秋这天叶子霎时放开，绿得发亮，蟋蟀在山间吟诵一首无字的歌，喜鹊登枝。田里翻过的新土上，麻雀们聚首，召开以立秋为主题的会议，散会后奔向田野寻找虫子吃。凉气从山肚子里溢出来，沁入心肺。
江北的乡村平原上，金色的秋天从立秋开始。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下田，一直忙到太阳火嚯嚯的时候才进家门，田里要洒第三遍化肥，打第六回药水。日中歇过，等太阳稍微偏西，开始掰早玉米，牛角一样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是对庄户人最高的奖赏，妈妈把玉米棒子搂进怀里，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晚上去给晚玉米追肥，玉米叶子肥硕盈人，漆黑一片。这个季节玉米开始秀顶，吐出粉红的胡子，结籽的过程比一个追风少年长得还要快，这些都是因为母亲善待玉米，在它们长身体的时候，一把鸡灰配一把绿肥，把玉米养得壮壮的原因。
化肥洒过三次，药水必须在火爆爆的太阳下打才能杀得死虫子，否则三化螟、稻纵卷叶蟆、稻飞虱卷土重来，从稻叶子啃到稻心，稻子还没开始扬花。豆子田长满了圆叶子的灯笼草，黄豆花落尽，结出豆荚。山芋藤游龙一般，爬满田头，游藤必须掐掉，否则会吸收地力，山芋无法长大。山芋藤掐回家剁碎了喂鸡，或直接扔到鸡窝门口，让鸡的嘴超常发挥，于是鸡蛋里便有了山芋藤的青丝味。几场雨，山芋把土撑开，迅速长大，山芋的红皮祼露，这时候它们还小，壅上土让它们继续长到中秋，它们这才露出婴儿般的笑脸。
经过小暑、大暑的锤炼，所有的庄稼修成正果，人却被烤得耷拉着脑袋，精气神全无。
雨后，房前屋后的墙脚跟，青苔满地，大地披上件碧绿的外衣。远在苏中平原的母亲，你走路可千万要小心点，别去踩那些温润如碧玉的青苔，它们看似温情脉脉，诱人的眼珠子，脚下稍不留神，会把人掀个跟头，轻则破皮流点血，重则骨折，乡里孤孤单单的老人们，跌倒在哪个角落里，连一个搀扶他们起来的人都难遇上。一场大雨把坚硬的土塇开，像发酵过的面包一样蓬松。
立秋时是末暑，田里的菜老的老，败的败，枯枝残藤一地，夏季植物不死，秋季植物就无法重生。那些枯了藤的西红柿，躺在田头的藤都快烂成泥了，几个倔强的果子还举着红彤彤的灯笼，格外引人注目。
开始裸露的田又翻过一回，每翻一回土，地都会重生一次。农妇们还需深思熟虑一下，接下来该种点什么像样的菜蔬。
大地上的事情从平静到喧嚣，没有尽头，如同在近期云南发生的6.5级地震中589位远去天国的人们，他们在活着的亲人们心中何曾不是：向死而生。
立秋这天，天终于打开了机关，凉爽充斥在天地间，天空的光亮消失，呈现出温柔的蓝色，一动不动的树叶沉静，心头的苦热一扫而光。在立秋前的苦煎慢熬下，心已开始麻木，不知道生命的尽头在哪里，灵性被洗劫一空。立秋，开始麻木的身体还魂。大暑这个火热的硬汉终于肯卸下刚烈的面具，流露出一点点阴柔的面孔。终于让一夏都坐立不安的心肃静下来。
再过三天，便是一年一度的中元节。这天很早起床，梳洗妥当，去焦山定慧寺赴一场天地间的盛会。自两年前在此皈依后，无论漂泊何方，心总会在此地立定生根。大殿外，香烟缭绕，钟声悠远，围起定慧寺的四角天空。僧人们领唱，众居士助念，为在世父母祈祷，愿往世父母安康，免受目连之母的苦行。每年这里的盂兰盆节盛况空前，众生为父母祈福。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里再次重逢。你望不见我，我见不着你，唯有飘荡在宇宙尘寰中微弱的气息在游走。这气息，若有若无，却贯穿于整个生命。这天，苏中平原上的母亲会率领全家人跪在祖宗们的牌位前叩头，清明节用过的火盆里的灰烬还在，今天再添一把中元节的火，火盆烫得让人想流泪。母亲总说自己百年之后，家中成员也如她今天一样，在火盆前跪拜她。生命中，有些不该走的人提前走了，活着的人直到死的那日，也会怀念他们，冥纸点燃的这一刻，他们离我们最近，似乎依然皮贴着肉，筋连着骨，共同呼吸。普天大地上，这一天的纸火越烧越旺，代代相传至今。感谢上苍创造了这个天地相连的日子，让活着的和远去的亲人们的心连在一起。还有什么样的节日比这样的节日更庄重的——这生命的延续。佛教中的盂兰盆节，为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目连救母，以报生养哺育之恩，十方众僧于四月十五起进行为期三个月的结夏安居的修行，于七月十五自恣日功德圆满，救目连母亲出厄难。今天让现世的人与宇宙外的那一群具有灵异的人们相聚，并懂得感恩，明晓自己的来生与往生，只是一粒天地间的种子和父精母血相融合的天地造化，让我们懂得为人之初的纯净。是天地间的那一缕混元之气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与俗世中的一切争斗、物质利益分道扬镳后的超凡脱俗。
中元节前后，天上的雨水，是地上的哀思。纯洁得让这大地上再无罪恶和肮脏，河清海晏。多少年来的这一天里，不论风雨雷鸣，我要绕定慧寺的万佛塔一周，接受佛祖的开示，与这里的每棵树，每根草，每滴水，每一寸苔藓来一回心灵与共，承天地之恩德，久久不愿离去。
而让人心疼的消息蜂拥而来，喜忧参半。从大暑中转过身，我很想到户外做点什么，可是门外豪雨如注，电闪雷鸣，连蚂蚁都躲进了山洞，我的手中没一粒种子，也没有泥土、牛和犁，手捧着一堆带着火星、溪水、阳光的文字。我像一潭立在秋风里的水。衣衫被山风卷起，秋正在产子，水塘里的莲花开了，把天地搂进花房里歌唱。这场雨把山林、原野洗得透心的亮，挂在枝叶上的雨珠子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整个世界，滴滴青翠，山中，百鸟齐鸣，万树摇曳，而我的心静如止水。
选自《天时谱》
内容简介
《天时谱》是作者继长篇非虚构《跪向土地》之后的第二部长篇作品。这是一本献给天地万物的朴素之书，历时六载，在每一个节气的当天走进田野观察调查。这部人与自然的心灵笔记，采用广视角、多叙事的笔法书写人在自然、时空中独特的生命体验，呈现朴素至简的生活现场的精神图谱，引领心灵回归自然。全书语言风格庄重大气，视野开阔而不拘泥于季节，体现出人与自然间的共振、所焕发出来的灵性与动感及润物无声的感动。
作者简介
钱兆南，江苏海安人，田野观察者。出版长篇纪实《跪向土地》《天时谱》《桥魂》三部。
《天时谱》钱兆南著 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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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7 13:10: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