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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故事11:社会故事《孟小飞的梦》

                          
暑假还没结束,我便接到任务,当下一届新生的班主任。接的学生多是1989年到1990年生的,也可以统称为准90后。我负责的两个班,一个是热门的建筑设计班,还有一个是本学期新开的国际合作班的预科班。孟小飞是来上国际合作班预备班的。新生报到那天,他很早就来了。我看了学生名录,知道了他叫孟小飞,来自闽南山区农村,父母务农,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
孟小飞在新生群中显得瘦小,一脸的朴实,憨憨的,讲的普通话夹杂不大好懂的闽南话。他不像90后大多数孩子用拉杆箱,而是拖着一个蛇皮袋,有点寒酸。里面装的书鼓鼓囊囊突出来,似乎也没有几件换洗衣服。脚上的鞋子也是旧的,快磨破了。 我让他先交学费,他迟疑着说,我已经交过了。
我问交给谁了?他说,是我爸通过关系认识的,但是不方便告诉班主任。还说那位收费的先生答应过几天会给他收据的。我只好让他先去买课本;他却不肯去。我告诉他,过几天也许有学哥学姐在校园里拍卖旧课本,买那个可以省点钱。他感谢地对我点点头。
我觉得奇怪,领导特地通知我们提前结束暑假,在这个双休里来加班接待新入学的学生,就是为了帮财务科收学费;而且为了方便学生,让班主任当场配合财务收现金开收据。怎么另外还有人先收了费?
孟小飞说,他来已经第三天了,前几天住旅馆,已经花了不少住宿费。学费在旅馆里时就已经交给他父亲托的那个人了;交了四万元学费,加上四万元找关系托人情的好处费,共八万元。
我不懂了,因为我知道普通专业学费每年五千,个别特殊热门专业比如艺术类的是一万,这已经是这个学院最高的学费了;怎么可能要四万呢?虽然我们是自主扩招,但是也要通过入学考试,也是按批文、有规定、正而八经有据可查的呀。上面一直在抓教育乱收费,做这样的事情不怕人投诉吗?还有什么托关系找人帮忙的四万元人情费,那就更加离谱了。他是不是碰到骗子了?或者这里面会不会有猫腻?
我马上问,你交给的那个先生叫什么名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我们学院的老师吗?怎么要这么多钱呢?我们的学费是一万啊?只要你通过入学考试上了分数线都能进来我们学院的呀?
孟小飞马上很惊慌地对我说:“班主任,轻点,轻点,千万不要给别人听到,我考了,但是没上分数线。是我自己实在想读这个国际合作班,我爸妈费尽心思找的村里一个堂叔,他在这边学院招生处有认识的人,才让我破格录取的。这笔钱是我们自愿交的。不会错的。学费四万和那个介绍费四万都是托这位先生转交的。他不是本院的老师。因为我听说建筑设计专业要求必须有绘画基础,我不会画画只有多交钱才行;而且我读的是国际合作班的预科班,然后再读两年大学,才能去日本读两年,拿的是日本的文凭。我还要补习日语,所以这钱不多的。”
我好像外星人一样,我这个老班主任怎么不知道国际合作班是这样的收费标准?学生难道真要花这么多钱交学费?一年四万元,还不算吃饭住宿学习用品通讯费交通费生活用品费,我一个上海的工薪家庭都负担不起,他一个普通的农家怎么负担得起?----这会不会是违规招生啊?
孟小飞说,老师你千万不要响,前两天那个先生已经关照过我,不能乱说的,否则要退我回去,上不了学了;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可是我还是觉得诧异,吃午饭时就悄悄问办公室的同事:“国际合作班的费用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同事说,你不知道?国际合作班一年前就有了。不过还没有人正式出国去过,生源也并不多。本学期院系合并的时候,他们这个班从北分院并过来的。本来是北分院与一家民办机构协作搞的,专门为考不起大学而想要出国留学的学生办的,属于办学模式创新,探索阶段。他们先读一年预科班,补习外语和数理化等基础文化课,然后才能开始上我们学院大一大二的课程。所以他们要等三年以后才能出国继续读大三大四。
我不太明白,也不大相信。犹豫了很久,觉得应该去问科长,科长帮我去问教务处的领导。领导证实了同事的讲法,说因为国际合作班预科班报的人不多,到目前报名来读的只有十来个人,所以先让我临时托管一下。如果人多了另外会派班主任;学费也是那么定的,没错,一年四万。因为钱由合作方先收了以后与我们分成,所以我们这边就不用收了。
我无语了。那样的话,一个学生上大学的费用就不是一年五千到一万了,而是每年四万,一年预科加四年,一共五年,二十万;还不包括出国的车旅费生活费用,以及学院与国外学校联系的申请费管理费。不明白一个普通农家怎么承受得起。可眼下是市场经济,有需求就有市场。
我把孟小飞安排到学生寝室,告诉了他一些注意事项,如上课时间,作息安排,并关照他购买教材资料。
科长告诉我,反正是托管,成绩好不好都不用我负责,最多给学生们记记考勤,考得好不好都不用我们操心。
于是我每天按时去点名。
孟小飞懂事地默默自己开始了新的大学生活。我没怎么特别在意他。他和他们那几个国际合作预科班的孩子一样,都不喜欢我用“托管生”这样的词来形容他们,称呼他们。只是他上课经常显得没精神,平时话也很少。
但是严格说来,他也不能算认真。他不像一般城里孩子爱睡懒觉,他总是很早就到教室看书,下课后也常去图书馆看书。在食堂碰到他,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肯与我和其他老师同学排在一起。原因是他只买很简单的菜,吃得很节约。
他与同学相处也还算友好,只是很少开玩笑说笑打闹,总是在一边不语,同学与他开个玩笑推搡他两下也没事,就是别人都觉得他比较小气,与人在一起不肯花钱。
孟小飞不算很黑也不白净,廋廋的,个子不高,看上去也没有一般农村孩子那样的结实敦厚。也许现在九零后的农村孩子也没怎么接触农活吧,他显得比较羸弱,单薄。听他说,为了能让自己继续学业完成梦想,姐姐已经放弃学业,提前辍学外出打工了;因为父母是山区农村的,交通不便,家里收入不高,无法负担两个孩子的学费,因此懂事的姐姐把机会让给了弟弟。
可是这八万元的学费是哪来的?是家里父母需要干多少时间才能挣下的收入?我听说他父亲种红薯南瓜,一斤才卖一两毛钱。他母亲织补渔网,活儿也不长期固定,也挣不到多少钱。家庭年收入是多少,毕竟是人家个人隐私,不该问。再说他已经讲了交学费的事与有关的人要保密,我无法知道得更多。而且小飞还说,老师你不用打听,我们班里有好几个人都是额外花了钱才进来的,少的两三万,多的七八万。拿钱的人其实也不是本学院的老师,而是有关系有路有本事的人。这事我这个老班主任真是闻所未闻。可也不便打听。
快放寒假了,各班级都在忙着复习迎考,连平时懒散的同学也不用我到寝室催他们,主动来上复习课了。孟小飞平时倒不大缺课,到节骨眼上不知为什么掉链子了。有好几次点名他没在。
我怕他生病了,到寝室去看他。他果然躺在床上。看见我去,似乎有点害怕批评他。孟小飞用很轻有点发颤的声音说,老师,我是真的不舒服,我很紧张,一想到要考试就紧张,晚上紧张的睡不着觉,我怕考不出。
我说你那么用功不会考不出的,别紧张。那几个平时经常缺课的才会考不出呢。你的平时成绩也要占百分之三十,考试成绩占百分之七十,万一考砸了还有平时分可以加上去的,别紧张。我班主任每天记考勤,知道你用功的,到时候会帮你证明,只要你尽力了,就别怕。
小飞说那万一我过不了怎么办?我还是劝他别紧张,我说现在只不过是预科,不及格还有补考,万一补考没及格,还能重修。我安慰他:重修虽说要交费,但是每个学分120元。毕业以后能很快挣回来的。
我心想,那些越不把考试当回事、越不感到紧张、平时越不努力的人才会不及格,而小飞他挺努力的,用不着那么担心。紧张出毛病来反而影响健康和正常发挥。
没想到孟小飞还是考砸了。特别是那天的快题考试。说是开卷,但是难度很大,要当场作一整套图,共八张,五个半小时。他紧张得手一直在发抖,几乎无法坚持完成考试。而那几个温州的学生,平时经常缺课,请假学开车,请假出去旅游,却临时抱佛脚从网上下载了很多参考图形,改头换面,稍加修饰,投机取巧竟然通过了考试。
接下来的闭卷考,孟小飞更糟糕。他没有手机,不是迟到半个多小时就是跑错考场,我没办法打手机通知他,只好叫别的同学去喊。我还跑到考场外,与监考老师打招呼说明原因请求他们让他进去;他却无法正常发挥,呆坐在那里半天没写出几个字。
我站在考场外,看我班的大部分学生都应对自如,就是小飞不在状态,我也干着急。
监考老师结束后也同情地对我说,你的这个学生真是老实,胆子那么小,那么紧张。如今的考试谁当回事啊?你看这考场里有几个不作弊的?我们监考的都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居然不敢抄一个字。现在带小抄的太多了,你看哪一场不是这样?两三个监考老师根本管不过来。再说领导也关照我们不要在考场里与学生发生冲突,那还不是暗示我们,只能让他们抄去啊。
可是我怎么能暗示孟小飞也带小抄呢。
监考老师对我说,你这个学生怕是有病了,精神压力太大。
我估计他是前面没睡好觉又没考好影响了情绪,安慰他不要多想,以前中考高考那么多都经历过了,大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不用太紧张的,以后会适应的。
可是孟小飞差点眼泪也要掉下来了,他说父母借了那么多钱,让自己读书,指望自己能成才能出国,可是自己考不好,怎么面对江东父老?
我说快放寒假了,反正假期里你舍不得花路费回家,也正好到图书馆多看看书,复习复习,把制图的基本功也练练。
小飞却说,我大概不行,我真的不行,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本想让班级骨干辅导辅导安慰安慰他,没想到愿意接近他的同学却很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回避了。
为了让他不要紧张,后面几场考试我都看好了时间提前叮嘱他,然后到校门口接他,拉着他的手送他进考场坐好。我说这不是毕业最后的考试,正常发挥就行了;还有好几年,有的是机会,像爬山一样,一点点坚持就能爬上去。
监考老师说,作孽作孽,还是小孩,考试还要班主任陪,怎么胆子这样小。
第二个学期,国际合作班的预科班走掉好几个人,有的来了读了一阵坚持不下去要求转专业、转学,甚至退学,有的家长花了钱,就直接找了中介出国去了。
孟小飞他们有时候上课的老师也没有,或者老师来了,一看没几个学生,教室里冷冷清清,讲课的兴趣也大打折扣了,有时候迟到半小时,有时候请假不来,有时候一上午四节课上不到三节就布置了作业匆匆离开了。
我很着急,去教务处如实反映情况,不料教务处的领导很不高兴。科里同事也都说我不识时务:因为已经引起了任课老师的不悦,连学生们也怪我不该多管闲事。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得罪了任课老师,学生们以后就要倒霉了,老师会增加考试难度,那些基础差的就别想及格了。
开学以后,孟小飞的国际合作班预科班由于人实在太少,只好与另外的班合并,又转回到北分院去了。我脱不开身去北分院,他们这批学生就交给别的老师管了。我很少有时间去北部,孟小飞又没手机,我与孟小飞也就没联系了。
一年过去了。放暑假之前,一天大清早,刚上班,我得到一个惊人的爆炸性消息,北分院有一个学生跳楼自杀了,当场身亡。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传消息过来的是我班上住在北分院寝室的一个男生。他说等他们听到传闻赶过去,人已经被拉走,公安派人圈了绳子,保护现场。现场情况非常惨,地上都是血。一大堆行李还放在旁边。
他们听说那个学生是与其他几个同寝室的人一起买好了放寒假回家过年的火车票,准备走的那天早上行李都打好了,大家都在校门口集中,可那个同学临时说忘了一本书,上去拿,结果大家等啊等啊,他没下来,只听轰的一声,非常闷,非常响。开始人们都以为是楼顶上在搞装修,乱扔施工建筑垃圾,没想到掉下来的是个人,还惨叫了一声;地上一大滩血迹,很恐怖。等在下面的同学恍然大悟,吓得尖叫起来。原来就是那个同学就从七楼顶上跳下来了。
下午,听说家长已经在从外地赶来的途中了,学生遗体放在校医学院,学院的主要领导们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在这一严重的时刻,媒体记者也来了不少,当然都被拦住在校外;市教委也派人来调查了。
下班之前,几个科室干部和老师们小声议论猜测,出了这样的事情,今年的教工年终奖会受影响,假期的出国旅游也肯定要取消了。
可我担心的是,到底那个自杀的孩子是谁?他为什么要断送自己美好的青春?这是怎么会发生的?难道没有一点预兆吗?
我悄悄地四下打听都无果。
第二天,学生处的负责人告诉我,死亡的学生叫孟小飞。我吃了一惊,更加揪心了。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学生处的老师说,家长已经到了。家长说那些钱大部分都是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有的还是高利贷。原以为孩子读书毕业后出国找了好工作挣了钱总能还的,这下无法还了。
我的心一下子更收紧了。心如刀割。小飞一定是到考试的时候又紧张得睡不好觉,得了抑郁症。他怕考的不好,回家怕对不起父母,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那么多的学费和那么多的课程如一座座大山加重了他的焦虑紧张。
几天以后,孟小飞自杀的原因还没有结论。科里通知我们开会,说关于学生轻生一事大家不许打听,不许传言,不许猜测,等学院以后召开会议再说。
但是一直到正式放假,学院也并没有公开通报这件事,只有住北分院寝室的我班学生悄悄告诉我,孟小飞的父母获赔二十万元回老家去了。领导关照他们不能再闹,协商解决了。学生处的同事也证实,那个收了孟小飞家的钱、与学院合伙开办国际合作班的私人老板,闻讯早就逃之夭夭了。这个烂摊子只能由学院自己接。为了学院的名声,基本答应了老实巴交的孟小飞父母提出的赔偿条件。
又一个新学期开学了。以往每每开学,望着成群结伙的学生,我总会有教师的自豪感、使命感和光荣感。现在却觉得心情非常沉重,没有以往迎接新学期新学年的快乐,因为我想起了上一年那个曾经来到我面前报到的弱小的身躯。我无法想象他怎样从那么高的七层楼顶高空坠落,放弃了所有的梦想和追求,放弃了他所有的亲人朋友,甚至连女友恐怕也没有接触过,就做出了让父母永远悔恨和伤心的选择。
两个月以后,更骇人的消息又如原子弹爆炸,学院上层传来了消息,学院的第一把手、博士生导师、学院几年前才引进的青年才俊、院长兼党总支书记,因为涉嫌索贿受贿数额巨大,以及违规招生,违规办班,违规收费等,被公安机关拘捕。
校内还有人算了起码够判十到十五年的。听说同时被带走的还有招办及成教科的几个同案。
全院上下虽然人人都知道了,但却无人敢公开议论,因为领导们已经在教工全体会议上,非常严肃地宣布了纪律:不准议论,不准打听,不准传播,否则有损学院的集体荣誉,要严加处理。
我感到非常悲哀:有损学院形象和声誉的难道是普通群众,是老百姓知情后的议论思考,而不是贪腐分子?难道领导层不该反思吗?
更加令人悲哀的是,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不会绝迹。在孟小飞跳下的那座以我国著名建筑设计先驱的名字命名的大楼,最近十年已经连续好几次发生过学生跳楼事件了;曾有人调侃说平均一年一个,像完成指标一样。我担心,孟小飞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希望,那些处于花季的孩子不要再为这样沉重的上大学梦、出国梦毁了一生。学校,无论公办民办,私营国营,本应该都是一个阳光灿烂洁净美好、神圣的地方。
2012..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