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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中篇小说 《巢》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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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岚是个漂亮文静的上海女人。当过知青,可是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后留校。嫁了个老公是当年的高考状元,当上了副校长。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如果不是慧岚执意要回上海,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淮北过着平静的生活,可是一切都没有按照原来的轨迹走,一个突然的决定,改变了她的后半生。
那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慧岚家的住房在淮北市郊,挺宽敞,三口之家三室二厅,丈夫超凡在一所高职学校当副校长,属于小康之家了。在淮北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到上海和老知青同学们聚会时,便显出优势来了——毕竟上海住房紧张,虽说商品房已上市,可工薪阶层花几十万元买房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而慧岚他们就没这些烦恼了。那会儿慧岚说,结婚十五年搬了四次房子,累也累死了,只好扔掉很多东西,老同学们听了却好生羡慕:一次比一次条件改善,干嘛不搬?
可转眼间慧岚却被房子问题愁得晕头转向。这是怎么回事呢?
慧岚的房子问题起源于女儿。女儿晶晶快十六岁了,有政策说知青子女户口可以迁回上海,可以到上海读书。为了女儿前途,慧岚夫妻俩当然毫不犹豫要让女儿回上海。可慧岚的父母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慧岚他们只能考虑自己调回沪工作:毕竟让女儿一个人在上海不放心。虽说淮北这边年迈多病的公公婆婆舍不得他们离开,可慧岚左思右想觉得不能放弃女儿回上海的机会,为了女儿前途只好舍弃淮北的一切,于是三口之家便开始了战略大转移。
慧岚写信给上海的老同学求援。老同学很快回信告诉她,浦东开发,急需外语人才,叫慧岚他们快速前来应聘。这是个好机会。慧岚和丈夫归心似箭,赶紧请假回沪,从火车站出来连行李都没放就来到浦东人才交流中心,赶在下午四点半招聘结束前,好不容易排队领到最后一张表格报了名,第二天参加了笔试。一周以后,又通过了口试和体检政审,在击败了许多前来应聘者后,总算过五关斩六将,夫妻双双被浦东两家中学录取,分别成为英语和数学老师。
慧岚欣喜万分,可没想到丈夫忧心忡忡。因为他是老校长才提拔不久的,学校未必肯放。慧岚说,他们平时不是老盯着你的位子,怎么会不放?多讲讲我们的困难,再多送点礼,不会有问题的。丈夫说,我看这事挺悬,他们怎么会这么轻易让我走?
他们马不停蹄地回淮北办手续,果然遇到了麻烦。
领导一口回绝,说你们俩都是学校的骨干,一下子都走,工作要受到很大影响,这怎么行?再说学校对你们寄与厚望,对你们也不薄,怎么能说走就走? 慧岚夫妇俩再三表示不忘记校领导的栽培提携之恩,说明女儿要回上海读书的实际情况,而且愿意将学校所分住房退还学校,领导才表示要通过班子研究。晚上慧岚他们赶紧分头去了几个副校长的家以求得他们的谅解通融,好不容易赢得了那几个安徽籍同仁的同情,一周以后,经过艰难曲折磨嘴皮,校方总算答应放行。可慧岚夫妇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们那三室两厅的住房退还给了学校,还偿付了两人到省城进修学习的培养费,本来就不多的一点积蓄如流水般花掉大半了。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调动手续,移交工作,迁户口,退住房,联系转学,等等,忙得喘不过气来,终于赶在九月份开学前全部搞定。虽然累得够呛,但慧岚想到离开上海三十年了,总算有这样一天还能回到梦魂牵绕的家乡,兴奋得在火车上连觉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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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朝着上海的方向开,慧岚便开始伤脑筋了,回沪后住到哪里去?房子问题怎么办?母亲住在医院里,父亲忙着两头跑,慧岚也根本没来得及跟父亲商量住宿的问题。出了车站,丈夫问,先去哪里?他有个姐姐在上海,可只有一室户,慧岚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去我家,我家有两间房。
女儿晶晶说,我想去姑姑家,姑姑家有哥哥可以跟我玩,外公不喜欢女孩,我不想去外公家。慧岚说,小孩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只知道玩。你就是从小不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才跟他们不亲的,住在一起才会亲。当然是住外婆家罗。
火车到站,一家三口直奔慧岚娘家。
可没料到,慧岚一家的到来,使老父亲感到措手不及。父亲虽然知道他们要来,但并没打算让他们久留。晶晶的户口当然只能落在外公家,可慧岚父亲不同意他们住回来。老父亲在饭桌上拉长了脸说,你们也太仓促了,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把行李全搬来了?在这里呆几天可以,长住下去肯定不行。家里只有两间房,你弟弟一家三口虽说几年前去了国外定居,可房间里所有的家具甚至连玩具什么的都原样放着,不能动。你妈虽然长住在医院里,可我们这间房本来就挤,如果你们回来住,那你妹妹想离婚也要回来,我是手心手背哪个能得罪呀!干脆都别回来住,还不如你们就在浦东租个房子吧。本来,他们三年没回来了,外公见到晶晶还挺高兴的,可房子问题便一下子搞得一家人不愉快。
慧岚这才觉得父亲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而且如果住在这里,上班读书到浦东,来回一趟两三个小时,大人还好说,让晶晶一个小姑娘挤车就很不方便了,确实还不如到浦东借间房住。
 慧岚对父亲说,那我们就住几天去浦东租房子。可丈夫一脸阴沉,当场就要走。于是慧岚只好拖着大包小包往外搬。慧岚一点也没心思和他理论,本来在淮北,公婆他们一直是对自己热情有加,从来都百般呵护迁就。相比之下,自己的父母确实有点看不起这个安徽女婿,丈夫不高兴不愿寄人篱下也是有道理的。
找房子也不是件容易事。慧岚只好勉强在浦东的妹妹家借住了几天。妹妹妹夫正闹别扭,那里也不方便久住,于是她到处托人,好不容易在浦东郊区租了一套平房。离学校是不算远,可一个月光房租就要五百元,占了慧岚工资的一半,而且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电话,生活很不方便。晶晶撅起小嘴说,这地方,比淮北差远了,还是大上海呢!早知道这样就不来了。慧岚没好气地责怪女儿,死丫头,还不是为了你,否则我和你爸才不用来遭这份罪呢!丈夫心烦,皱着眉说,都别说了,到了这一步,怨谁也没用。以后自己买房子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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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么说,可一套住房几十万,即使贷款也要首付十万元。哪来这么多钱买房子呢?就连租房子都不堪负担。虽说过去他们也有点积蓄,但前年装修住房用去上万元,去年没劳保的婆婆生病住院又用去一万多,再加上这次丈夫办调动,花了不少钱。这样一折腾,也就差不多山穷水尽了。慧岚结婚十七年还从未觉得日子过得这么拮据,就是七十年代大家都很苦的日子里,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也没这么重。
过去在淮北,慧岚他们夫妇虽说收入不算高,但慧岚很会精打细算,勤俭持家,丈夫也不嗜烟酒,家里开销不大,小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可到了上海,慧岚觉得这钱跟流水似的,天天不够花,怎么省都没用:女儿的学费就不堪负担,再加上书费,饭费,杂费,车费,零用,点心钱,家中的各项吃用开销,水电煤气,都比淮北高多了,虽说当教师的工资比过去高,可月月紧绷绷的。慧岚便和房东商量能不能缓些日子交房钱或再降低一点,可房东说,要不是熟人介绍,本来要收七百元的,现在只收五百元,已经很低了。房东本来很有钱,可离婚后要重新结婚,也等着用钱,没有商量余地。
无奈,慧岚他们只好又另找了一处条件更差价钱稍微便宜点的住房,可路远多了,只有一间,一家三口挤在一间房里,与房东家只一板之隔,夜里隔壁咳嗽一声翻个身都能听见。丈夫夜里要跟慧岚亲热亲热,她总是不肯,提心吊胆的。丈夫老大的不高兴,说自从回上海你就别扭,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老躲着我,是不是你回上海了,看不起我安徽乡下人了。
慧岚自己也觉得委屈、冤枉,可她什么也没说。晶晶也老大的不满意,家里小得没办法温习功课,她只好每天晚上到图书馆去看书,可要走二十多分钟,浪费不少时间。还有老鼠夜夜吵得不安宁,把慧岚好几件出客衣服都被咬破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慧岚便少不了要嘀咕几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丈夫叹气说,都怪我没本事,让你和晶晶受苦了。要是在淮北,我还能施展一番,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要什么没什么,啥办法也想不出来。
丈夫整天闷闷不乐。他一个堂堂高校副校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年近半百,日子却会变得这么窝囊。他知道岳父母过去曾经反对慧岚找外地人当女婿,因为慧岚那时候大学毕业刚工作可以想办法在上海找对象,然后动脑筋调回上海,可和自己结婚便无法回上海了,所以岳父母后来对他总是心存芥蒂。他当时并不十分在意:只要慧岚看中自己,对自己好就行了;上海又不是年年回,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小两口过得好,谁反对也无所谓。而如今在上海,丈母娘家不让住,就是进去了,要看老人的脸色,也不舒坦;而自己却连个像样的窝也没有,谈什么安居乐业?辛辛苦苦半辈子,刚过上了比较安稳的日子,而且事业顺当,如日中天,两年前刚被提拔到副校长岗位上,才准备好好干几年,却又要疲于奔命,为柴米油盐操心,住这么差的环境,真是窝囊透了。
过年了。慧岚又去参加了老同学聚会,还带了丈夫一起参加。大家为他们夫妻双双应聘归来赞叹不已,说他们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人才难得。可丈夫却像受了刺激似的,他在那位请客的同学家豪华的客厅里一言不发。他知道那老同学是慧岚的小学同学,学习成绩、各方面比慧岚差远了,还曾经暗恋过慧岚,慧岚没看中他。从那家出来以后,丈夫对慧岚说,我们一定要有他们家这样的住房!他冥思苦想了几个星期,终于决定辞职:只有离开学校这个岗位,去挣更多的钱,才能改变困境,尽快致富,才能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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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岚的丈夫名叫超凡,也许正合了他的名字,他比一般人聪明,个性强。他是粉碎四人帮后首次恢复高考时地区第一名,大学毕业后便留校当了教师,后来升了副教授,又一步步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深得老校长赏识。这位当年的高考状元头脑灵活,学会了电脑软件开发,电脑维修排故障等等,外语又好,当数学老师也驾熟就轻。这会儿他对妻子说,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树挪死,人挪活嘛。一定得尽快找到一个能挣更多钱的工作。
慧岚反对丈夫跳槽:学校毕竟稳定,外面收入也许会高些,但风险也大。可丈夫不听,他说我要尽快挣钱,挣更多的钱,我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
于是他整天在外跑,开始了一次又一次跳槽。一年中,他先后换了三个单位,一个比一个待遇好;最后,他终于进了一家效益很不错的外资电脑公司,当上了部门经理。当然,对于把他调入上海的教育单位,少不得要付掉一些赔偿费,但这不算什么,他拼命工作,几个月便赚回来了。
超凡像骑上了马的猎手,又像被抽打过了的陀螺,从早到晚不停地忙碌着奔波着。他的耳边似乎不停地响着一个声音:钱,钱,房子,房子。他把自己的零花钱降低到最低限度,把所有的业余活动、人际交往减少到几乎为零,连女儿的功课都无暇过问,夜间连跟妻子亲热一下的心情都消失了,他像一个游泳运动员那样只想拼命快快游到终点,对其他的什么问题都无暇考虑。
新公司的总经理对他满怀期望,十分重用和信任他。他的工资也比当教师时翻了两倍。同时,他业余时间还在一家私人电器维修部打工,一个月也有上千元收入。同时,他还揽了一份推销电脑软件的活。他每天清早出深夜归,钱是拿回来多了,可慧岚想要跟他说说话,他连听的功夫都没有,要不就是刚听了一会儿便抗不住,合上眼皮睡着了。
慧岚看着丈夫日渐消瘦的面容,很是心疼,劝他不要这么干,可丈夫不听。他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我一定要挣大钱,挣很多钱,我一定要让你和晶晶过上好日子,还要让你父亲看看我余超凡是何等人物。慧岚轻声说,好了好了,跟父亲年纪一大把的人呕什么气,他一向重男轻女,宠爱我弟弟。不过弟弟他们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将来父母还不是要靠我们养老送终,以后他们会对我们好的。晶晶则在一旁说,爸爸,等你挣了钱也送我去国外,上哈佛大学,我一定不会比舅舅的儿子安安差,让外公瞧瞧。慧岚笑了:父女二人一样的个性。
晶晶虽然从安徽转学回来上的是普通初中,开始同学们还嘲笑她象个乡下人,可她却一跃而考上市重点高中,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所以这回说的也不能算大话。慧岚想,目前的住房条件也太委屈女儿了,三个人挤在一间房影响女儿做功课,而且每天晚上老鼠闹得人半夜起来好几次,睡不上安稳觉,真烦人。嗨,什么时候能住上自己的房子呢?
慧岚知道,电脑公司是新单位,时间短,又是外资企业,自然是不可能解决住房问题的。即便在国企,现在福利分房也已取消,而货币分房又要讲究职务级别,也轮不到他们。只有慢慢熬着了。谁知道熬到啥时候是个头呢?丈夫这么辛苦,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慧岚结婚后这么多年已习惯了依靠丈夫这个主心骨,所以现在即使日子过得不顺心,她也并不想得太多,一家人好歹在一起,何必让忧愁烦恼笼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