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 登录注册
第11节 我的后知青时代之三、房子问题

        在单位里,领导和同事都说我是个好青年,好同志,好干部,我干得再累,心情也是舒畅的。那时候从不考虑工资报酬,也从来没有什么奖金加班费。白天黑夜地干,只为做好工作,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但回到家里,却无法心情舒畅。这倒不是父母家人和我有什么矛盾,主要原因是与我们隔壁邻居无法解决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使人气愤,窝囊,闹心。
        我家原有一套两室户的住房,是父母结婚的时候厂里分的,住了十几年了,我们三兄妹都在这里出生、长大。文革中的一九六八年,父亲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被单位定为“历史反革命”(其实也就是他在上大学实习期间被临时抽去当了几个月英语翻译),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父亲单位并没有为难他,即使是监督劳动拉黄鱼车铲铁砂,,也还有许多好心的大妈暗中帮助他,而且他大部分时候也还是为车间解决技术问题,因为父亲是比较权威的老工程师。
        可由于我们家的住房已经划归海运局管,海运局造反派便贴出通告,强行勒令父亲让出一间住房。他们半夜开来一辆大卡车,满满一车人全副武装,戴藤帽持长棍,猛敲我家的门说,必须在三天内让出住房。
       我哥哥当时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勇敢地和造反派据理力争,说宪法保护公民的住房权。没想到造反派抓住他乱打,还说,你们是什么公民,是国民党反动派。
        父亲为了省事宁人,被迫答应让出房子。
        第二天父亲向厂里领导汇报,厂领导派人与海运局联系,而海运局有关人员对父亲单位说是我们自愿让出住房的。厂里明知不可能,却对海运局房管部门的造反派无能为力。
        于是我们一家五口被迫挤住在一间十七平方的房里,并与抢占住房搬进来的造反派小头头合用一条走廊,一个厨房,一间卫生间。造反派夫妇俩真是一对活宝,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活象个凶神恶刹,一个诡计多端皮笑肉不笑,简直像个妖精。我们的邻居给他俩起了外号,一个叫猪猡,一个叫狐狸,可见群众对打砸抢的人的怨恨。他俩恨不得我们这套房子全归他们,把我们彻底赶出去,便经常恶意咒骂攻击我们家人,说我们是国民党反动派。
         我们三个子女陆续离家之后,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在我母亲去北京小姨家探亲期间,他们有预谋地趁我们家只剩我父亲一人之际,冲进房来,寻衅闹事,反锁上我家房门,对我年老体弱的父亲拳脚相加,狠命地欺负他、侮辱他,对准他的小腹乱踩,把父亲打得躺在地上痛得直叫救命。
       父亲的呼救声被到被称作“棚户区”的隔壁弄堂里几个好心的苏北籍年轻人听到,闻讯赶来,踢开大门,才救了父亲一命。那几个青年说,一看就知道谁不对:两个年轻的打一个老人,算什么本事?再有理,也用不能冲到人家房间里关上门打人,何况有单位有组织的,有什么矛盾不好解决。
      平时我们弄堂里的人们对棚户区人有些歧视,但关键时刻,还是他们敢于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我们的少数老邻居倒吓得躲到一边,事不关己,息事宁人。这对恶男女竟然对人说,我们家在走廊里放了柜子,说好拿掉却不及时拿掉,他们走路不方便,他们就要打人,要给点厉害瞧瞧。
        按理,像这样的邻居纠纷很容易分清是非,也很好解决,分明是两个年轻力壮的人蛮不讲理无故挑衅,肆意殴打一个孤立无援病弱的老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打人者绳之以法,最简单的办法是把两家分开。
        可在四人帮时期,这样的恶人竟然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因为按照当时的逻辑,他们再耍流氓,也是“内部矛盾”,而我们却是“敌我矛盾”。所以他们只是作了口头上的道歉和承诺不再发生类似打人事件。甚至连医药费也没陪。这种轻描淡写的解决方法对那种野蛮行凶的暴徒,根本没有任何制约作用。
        而我们的住房问题也根本得不到解决。因为由于十年动乱中“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点,使街道无法插手调解这类纠纷。那时,凡是由单位出面占据房屋引起的矛盾,均由单位解决处理。而海运局造反派自己作出的决定,难道会自己推翻?又有哪个单位会为一个“历史反革命”说话?那样不是会被怀疑“阶级立场问题”了吗?
         不过,父亲的单位还是出面为父亲说了些公道话,要求对方认错道歉,希望对方单位按政策办事,帮助我们解决住房 ,因为父亲的厂里也有实际困难,没有房屋可以让我们搬出去。
       可海运局的某些掌管着房屋分配和管理大权的“房老虎”,在解决纠纷的协调会上口口声声答应我们,“一有房子就给你们解决,”而实际上,却心黑到极点,只知吃拿卡要,搜刮民财,根本不为群众办实事。他们一年年新造的房子只凭少数人拍板通过,就都很快分给了那些造反派头头和关系户,普通老百姓即使再困难也难以分到住房,更不要说我们这批被强行勒令退出住房的人家。
        我母亲天性单纯又善良,她相信那帮骗子骗她的话:“一定会妥善解决的”。然而,一年年的等待,一次次上访,一次次落空,使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住在恶邻居一起,如在狼窝魔窟。
        父亲被打伤后,虽然医药费由单位出,可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开了刀,很多年都没痊愈,肉体和精神都受到严重的摧残。
         我在农村时,家里为了不让我担心,没把这些事告诉我。我回来以后,天天和恶邻居住在一起,忍受白眼,忍受蛮横无理,忍受东西被偷,忍受他们动不动把痰盂放在我们脸盆里等等恶作剧,忍受他们把厨房摊得一塌糊涂,忍受他们在卫生间洗澡洗衣梳妆打扮故意几个小时不出来,让我们无法用卫生间。他们竟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把我们家所有的脸盆全部敲坏,以示威风。
         我实在气愤,向居委干部们说起,他们也很气愤,说竟有这样的人,欺人太甚,该教训他们一下。可我一个弱女孩,从小连一句骂人的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有能力跟这种流氓无赖争斗周旋?
         我哥哥曾有几个好同学铁哥们,几次想帮着出这口恶气,教训他们一下;可被父亲知道了苦苦哀求,叫我哥哥不许惹祸,前途要紧,命令他回安徽农村。我哥哥忍无可忍,被我父亲强行压下去。
        几年以后我们搬走之后,父亲告诉我,那女的趁男人开船出海不在家之际,经常带不三不四的人回家,因为被我父亲撞见,所以怀恨在心,拼命在老公面前诋毁我父亲,造谣中伤,以致那男的把我父亲往死里打,其实那女的比男的更奸诈阴险,那男的只是个没脑子的枪筒子。
        父亲由于自己的“历史问题”,难以争是非高低,只求太平,只求早日搬出去,所以一旦厂里造了房子,哪怕再远,条件再差,哪怕是在浦东,没有煤气,哪怕是简陋的平房,也毫不犹豫地要求搬走。他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知道凭我哥哥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不是恶邻居的对手。那年头,到哪里去讲道理讲法律啊。
        恶人最终还是有恶报。粉碎四人帮以后,“房老虎”们一个个都吃了官司,而我们的恶邻居在我们搬走之后,也被新搬进去的人狠狠教训了一 顿,结结实实挨了几顿揍,灰溜溜地不声不响地很快搬走了。
        老邻居们都说我父亲太懦弱可欺。可父亲也有难处,他是为我们几个子女着想,试想如果他倒下,我们靠谁生活?如果哥哥血气方刚去拼命,还不是一样吃亏?如果母亲精神受刺激发病,谁来负责?
        但也有邻居告诉我们,对付恶人,有时候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我们弄堂里有个新四军老干部的妻子就不信邪。她当初看见造反派来抢房子,就往家门口地上一坐,说,谁要进来,从我身上踩过去!我家老头是走资派,我和子女不是人吗?我们不要住吗?我看谁赶来! 
        这样一来,造反派反而不敢进去了。
        当时, 我看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面有这样一条,公民的住房受国家法律的保护,不受侵犯。可在动乱年代,庄严的法律竟变得这样无力,这样被随意践踏。
        在我搬出去以后多少年,我还经常做恶梦,梦见房屋被抢,父亲被打,我们被欺侮,梦见恶邻居霸占了厨房不让我们自由进出。我还曾经梦见我们的两间房还给了我们,我们终于能象小时候一样在前后两间房里奔跑了,可醒来却仍是一场空。
       房子问题是我们在十年动乱中感受最深的切身利益问题。这个问题就使我们一家如同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在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曾写信给上海新的领导反映情况。因为在我们那个居民新村,象这样的被非法占房的有九十几家,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然而我不知道,在上海,在全国,还有多多少少冤假错案,多少遗留问题等着新的领导解决啊!我们的住房问题只是小事一桩啊。拨乱反正的年代,许多积重难返的问题等着领导解决,我们的问题一下子也排不上。直到一九七七年底,父亲才终于被“落实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