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留地的收入归己,主要是用来种菜。 一、惨淡经营 我们的自留地是原来一直种水稻的薄瘠沙田,而且一边是高坎,会漏水。田边有一排几百年“高寿”的大树,大树的树冠挡住了不少阳光,树根则一直伸到了田中间。犁田的时候,树根有时还会彆断犁嘴。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情况对于种菜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分到自留地的时候,正好赶上春种。按照村民的习惯,每人要种一百蔸(棵)辣椒,一百蔸芋仔(芋艿)才够吃。我们集体户有九个知青,于是我们种了九百蔸辣椒,九百蔸芋仔,还种了一些茄子和黄瓜。 村民把自己家里的自留地称为“土”或者“园”,他们精心耕作了很多年,这些土十分肥沃。分给我们的自留地是“田”,而且是薄田。“种田”和“园艺”完全是两回事。 我们种菜的肥料仅仅是自己的尿。有时候,我们在晚上去鹿冈公社看露天电影。如果尿急了,总要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一直坚持到看完电影回到住处,才在尿桶里小便,为的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让我们的自留地能够多有一些肥料。可是光靠尿肥来种菜根本不够,因此我们第一年种的菜别提有多狼狈了。 村民的辣椒长到二尺多高,他们吃的青辣椒都有手指那么长了。而我们种的辣椒只有一尺来高,叶色发黄,才刚刚开出小白花。那些小白花好不容易变成了嫩绿色的不到一寸长的小辣椒。我们实在等不及了,摘了一堆嫩辣椒,炒了两大碗,一眨眼的功夫就吃光了。 村民看见了,好心地提醒我们说,你们上海佬居然吃这样冇料的嫩辣椒,应该每人种二百蔸才会够吃。 其实,我们是因为在前一段蔬菜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用盐水或者固体酱油冲汤来下饭的日子过得太久了。 到了中秋节,应该可以挖芋仔吃了。村民种的芋仔,芋叶起码有齐腰高,最好的甚至有人那么高,他们挖一蔸芋仔,全家可以吃一餐。可我们自留地里的芋叶只比膝盖高一点点。冯金生在轮到他做饭的时候,去自留地挖了十几蔸芋仔来做菜,才够我们吃一顿。 总之,我们第一年在自留地里种菜,真可谓是惨淡经营。 二、改造自留地 1970年,我们知青班的班长崔应辉提议说,我们要真正深入到农民中间去。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每人选了一户村民作为师傅,一日三餐在村民家里搭伙,认真地向村民学习。师傅手把手地教我们干各种农活,其中也包括种菜。 但是我们自作主张到村民家里搭伙的做法,不符合有关的规定,受到了上级的多次批评。我们坚持了将近二年,在巨大的压力下,最终又恢复了集体起伙。 我们集体户重新开张的那天早上,村里很当一回事,还专门燃放了鞭炮。那天我负责煮饭,村民张梅发还特地来灶边指导,告诉我什么时候应该捞饭,什么时候应该上甑。 那时我们也知道了,要种好菜,首先要改造我们的自留地。 自留地边上那些大树的树根会来和我们种的蔬菜抢夺养份,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镢铢在地边上开了一条五寸宽一尺多深的沟,用斧头砍断那些表浅的树根。更深的树根对于我们种菜来说,妨碍就不大了。 没有肥料怎么办?里陂上村的祠堂前面有一口不大的水塘,是全村最低洼的地方。每逢下大雨,村里的鸡、鸭、鹅、猫、狗、猪、牛的排泄物都流到这水塘里。天晴以后太阳一晒,这水塘里墨绿色的水面上会冒出许多水泡,那应该是沼气在冒泡。 每年有二到三次,我会只穿一条短裤,拿了挑土用的篮攀到水塘里捞塘泥。塘泥可以有二尺厚。我仰起头,整个身体蹲到水里,只觉得后脑的头发碰到了水面。我双手用篮攀把稀稀的塘泥挖起来,小心地提出水面,以避免塘泥再滑入水中。我奋力把一篮攀一篮攀的塘泥运上岸,最后还必须用许多竹枝盖在塘泥上,以免这些塘泥成为猪们清凉的浴场。等到毒辣的太阳晒干了塘泥,我就把这些珍贵的有机肥料挑到自留地里。记忆里,好像女生中的李桂英也做过这事。 数年以后,我们的自留地从薄瘠的“田”变成了肥沃的“园”,菘菜、芋仔、辣椒、茄子、黄瓜、蕹菜、苋菜、豇豆、红薯、南瓜、菠菜、芹菜,样样蔬菜都长得漂漂亮亮,像模像样,印象比较深的是下面几种。 菘菜 下乡那年我们是初春到达里陂上,当时正是菘菜的收获季节。菘菜的个子比我们上海常吃的青菜大得多,能长到二尺多高,吃起来有一点苦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菜,待到一个读过小学的村民告诉我菘菜的“菘”字是怎么写的,我一下子惊讶起来:“记得好像《西游记》里说到过,有这种菜的,这应该是一种很古老的蔬菜吧。” 后来我从别的书上看到,菘菜好像是芥菜的一种,栽种的历史很久,宋朝时候全国普遍栽种。 菘菜很容易种,产量也很高。每年秋天种,来年的春天收。 菘菜平时摘叶子吃,四五片菘菜叶子就有一斤,放在滚水里汆一下,挤干水就能脱去苦味。切细爆炒以后有点像江南的雪里蕻的味道。如果再加上红辣椒,非常开胃。 到了春天,菘菜刚刚开始往上抽苔,这时候,村妇开始忙着把菘菜一棵棵砍倒,从地里收上来。 菘菜的菜苔,俗称“菜脑”,有莴苣那么粗。菜脑去皮以后切片清炒,味道鲜嫩清香。如果你吃到“菜脑炒肉片”这道农家名菜,你一定会赞不绝口。 一棵菘菜可以有五斤重,一户人家种二百棵菘菜,收获一千斤是很平常的事。菘菜最重要的用途是做“篓菜”。先把菘菜叶子洗干净,晒到大约六七成干,切碎以后放进瓮里,拄实压紧,封上瓮口。过一段时间开瓮,再晒再拄,叫作“倒瓮”。最后做成的篓菜酸香可口,不容易腐坏,可以一直吃到夏天。篓菜看上去很像浙江的霉干菜,但是没有加过盐。篓菜烧肉的味道,很像江苏和浙江一带人家做的霉干菜烧肉。 菘菜也是猪食的主要材料。菘菜剁碎了,加上米糠,煮上满满的一大锅,猪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就会哼哼嗷嗷地蹭在灶台边,小眼睛老是瞅着锅里的美食,不停地甩动着细小的尾巴,赖在灶边不肯走开。 芋仔(芋艿) 芋仔是里陂上村民的主要蔬菜之一。按一家五口来算,要种五百蔸,平均每人一百蔸,春天种,当年秋天收,一直可以吃到来年的春天。 每年春天,从楼板上摊晾的芋仔里,挑出个头均匀的芋仔,切去下半部,就成了芋仔种。 村民常说,芋仔是“生要牛粪,死要豆豉”。把芋仔种栽到自留地里,盖上薄薄的一层土,再盖上厚厚的一层牛粪。等芋仔长到最后两个月,又上一道厚厚的牛粪,最后用芦芨草盖住根部,不让杂草生长。这就是“生要牛粪”。 烧芋仔的时候,除了加辣椒和香葱以外,还一定要加一点豆豉,芋仔的味道才会更加鲜美。这就是“死要豆豉”。 有一次,公社的邮递员老徐来里陂上送信,我在自留地里远远地和他打招呼。我那齐人高的芋仔叶挡住了老徐的视线,他起先没有看见我。老徐下了自行车,来到我种的芋仔边,搓着双手,啧啧地说:“这么好的芋仔,原来是你种的。一蔸芋仔挖起来,怕有七八斤吧。” 芋仔吃多了会堵气,滞纳不下,胃里不舒服。据村民传说,以前有一个中医,在夏天路过永丰,看见到处种了芋仔,他跌脚叹道:“哎呀,这里的人吃这么多芋仔,秋冬时节会得胃病,这可怎么是好?冬天我得来这里治病。”到了冬天,这个中医又来了,看见到处种了萝卜,他说:“好了,好了,如果有了胃病,一吃通气的萝卜就好了,我带来的药也就是些莱菔子(萝卜籽)而已。” 我们收了芋仔,摊晾在楼板上,大部分很久都不坏,有一小部分会先后发烂变硬。烂芋艿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仍旧可以吃。所以村民说:“红薯烂了连猪都不吃,芋仔烂了那得起劲吃。” 烂芋艿不能留种,要先吃掉。后来我每到吃剩菜的时候就会说:“这是烂芋艿,先吃这个。” 到了现在,不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上海的家里,“烂芋艿”不但是名词,还成了动词。我要吃剩菜了,家里的人往往会叫起来:“你这个烂芋艿,不要再烂芋艿了好不好?” 我常常回答:“节约不是小气,节约是美德。何况真正的烂芋艿确实很好吃。” 我每年上山砍几担“芦芨草”,用来盖住芋仔的根部,那是太平常不过了。可是我在1974年左右,到“山水甲天下”的广西省桂林市旅游,在游览当时新开发的溶洞“芦笛岩”的时候,溶洞入口旁边的墙上,就画着大大的芦芨草,说是“芦笛草”。里陂上小小的芦芨草到了桂林,居然能够换个名字,登上大雅之堂。但愿它们真的是同一种草。 1990年代,我在国内的电视上看到中药“铁皮枫斗”的广告。哈,电视广告里的那种植物,不就是一种芦芨草吗?没想到在里陂上为芋仔服务的芦芨草摇身一变,居然有这么大的名堂。如果早知道,我当年应该吃上几口芦芨草试试。 不过我再上网一查,铁皮枫斗的图片和芦芨草不一样了。那个电视广告应该没有错,肯定是我记错了。 辣椒和茄子 辣椒和茄子应该都是属于茄科的植物,都是春天开始载种。它们植株的大小和高度,以及开花和结果期也都相差不多,夏天是盛果期。辣椒和茄子秋天还会第二次开花结果,数量比夏天少很多,俗称秋辣椒和秋茄子。 1941年6月的那个夏天,应该是日本人的飞机对中国的战时首都重庆狂轰滥炸的高潮时期,我的大姐出生了。夏天的重庆是著名的火炉,我的母亲正在坐月子。只要防空警报一响,她就得带着大姐从“火炉”逃到湿冷的防空洞里。一来二去,母亲得了比较严重的胃病,不能吃哪怕一点点带酸带辣的食物。因此,我受家庭影响,从小没有吃过辣。 到了里陂上村,我像开始学习抽烟一样,开始学习吃辣椒。我很快感觉到,吃了辣椒出汗以后,身上的汗毛孔张开了,很爽快,很解乏。而在辣椒生长的不同时期,它的味道也是不同的。 一开始是摘青辣椒吃,比较鲜香,不是很辣。等到青辣椒有一点转成黄红色,是辣椒最辣的时候,口感也比较老,不好吃。最后是辣椒变成鲜红色了,摘下来烧菜,那时是厚中带糯,辣中有甜,特别美味。 炒辣椒是最常见的吃法,最理想的是辣椒炒肉片和辣椒烧小鱼。 村民还有一种特别的吃辣椒法,叫作“礅辣子”。把青辣椒或者红辣椒放在饭甑里蒸熟,取出后放入齿钵中,用杵把辣椒礅烂,洒上一点盐就行了。我对这道菜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好吃。 辣椒还是去除腥膻味的好材料。里陂上的村民在烹制荤腥和野味的时候,如果想要去除异味,一定是用辣椒,他们民没有用料酒和生姜来去除腥膻的习惯。多年后我到了美国,在广东人开的中餐馆里打工,发现这些从广东台山来的人十分讲究新鲜的食材,很少使用料酒。最近我整理自己烹饪过的二百来种家常菜时,为了简单便捷,也绝少提及料酒。 不过吃辣椒也有副作用,吃的时候嘴里辣,大便的时候肛门辣,同村的知青冯金生老是说自己“屁股感冒了”。村民的说法则比较含蓄,叫作“辣子冇补,两头受苦。” 里陂上的茄子和上海的茄子不一样,是椭圆形的(有点像电脑上用的鼠标器),分成紫色和白色两种。 村民把茄子切成二分厚的片,放在锅里两面煎软以后,加入葱花和盐,你想试试这种吃法吗?我至今在美国烧茄子的首选烧法,还是我从里陂上村民那里学来的法子 蕹菜和芹菜 春天栽种蕹菜以后,不久就可以采摘食用了,可以清炒,也可以做汤。如果把蕹菜的茎和叶分开做菜,特别是用蕹菜的茎梗和辣椒作为食料,入锅快炒以后上桌,那香脆鲜辣的味道十分可口 我们种的蕹菜分两种:子蕹和藤蕹。 子蕹是直立生长,会分蘖,叶子的绿色浅一些,茎梗的颜色有点发白,吃起来更嫩一些。 藤蕹爬在地上,长得比较快,产量高,叶子的绿色深一些,茎梗的颜色有点发紫,吃口稍微差一点。 我们的自留地改造好以后,肥力很足,只要及时浇水,蕹菜就能长得很好。吃不完的蕹菜就成了猪的饲料。 即便是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陂上的村民每隔一二天,还是会提着尿桶,去给自留地里种的芹菜上一点稀释了的尿肥。他们说:“芹菜,勤菜,芹菜就是勤菜,就是要勤劳才能种出芹菜。”古书上,芹菜是俗名,斳菜是其正名。 等到春天的南风一吹,芹菜嗖嗖地往上抽。如果有一碗香气扑鼻的芹菜炒肉片放在你面前,你若不是连连咽口水,那才奇怪呢。 菠菜和猪婆菜 菠菜籽躲在一层厚厚的壳里面,很不容易发芽。不光是我们知青种不好菠菜,里陂上的村民也种不好这种据说是从波斯那边传过来的绿色蔬菜。后来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菠菜籽先要放在水里浸几天,播种以后要把土压平压实。我照着做了,果然菠菜的发芽率提高了不少,许多村民来问我讨要菠菜的秧回去栽种。 我栽种的菠菜长大了,只要摘两棵回来,就能炒出一碗鲜嫩的菠菜。 大约是1976年左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种蔬菜,叶子很像菠菜,颜色浅一些,却比菠菜高大许多。里陂上的村民说,这是“猪婆菜”,是用来喂猪的,不过人也可以吃,味道比较淡,有一点点发涩。 有一天,我在里陂上炒“猪婆菜”的时候,手里一边炒菜,嘴里一边念叨:“猪婆,猪婆……巨菠……”我脑中突然闪过两个字:巨菠。好像哪本书里写到过这种菜。再者,里陂上村民的“猪”字,就是发“巨”的音么,“猪婆”菜应该是“巨菠”菜才合理一些。 到美国以后,有一次,我们中文学校的老师送给我一袋蔬菜,她说:“这是我自己种的老母猪菜,吃不完,给你尝尝。”我打开口袋一看,原来就是猪婆菜,或者是我自行定义的巨菠菜。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应该是中国原生的蔬菜啊。如果它是从欧洲,从西方传过来的,那么西方人是用它来喂猪吗?特别是用它来喂老母猪吗?我实在弄不明白。 瓠瓜和苦瓜 村民把瓠瓜叫作“瓠仔”,属于葫芦的一种,我们上海知青看到“瓠仔”的第一眼,几乎每个人都会说:“这不是上海的‘夜开花’么?夏天常吃的。”我不知道上海的‘夜开花’是不是真的是在夜里开花,但里陂上村的瓠瓜一定是在白天开花。我看见蚂蚁在它白色的花瓣和黄色的花蕊上爬来爬去,野生的蜜蜂时不时地飞过来吸食花蜜,它们是顺带着给瓠瓜传授花粉。 “苦瓜”顾名思义,在我有限的知识范畴里,应该是可食的瓜类中间,苦味最浓的。苦瓜虽然苦,但当它与其他菜放在一起炒时,不会影响其他菜自身的味道。苦瓜“只苦自己,不苦别人”,所以有人把它称为“君子菜”。我在村民张寿仁家里,生平第一次吃苦瓜时,摇着头,勉强咽了下去,后来就是寿仁略带夸张的说法:“老夏第一回吃苦瓜,摇头不想吃,第二回吃苦瓜,点头拼命吃。” 书上说,我们中国人常吃的扁豆、茄子、丝瓜、瓠瓜和苦瓜,都是很久以前从印度传过来的。我们真应该感谢印度人,让我们有了这几样家常蔬菜,就像应该感谢他们发明了制造白糖的技术一样,让全世界的人能够吃到白糖。 上海人在秋冬季节经常食用的黄芽菜和卷心菜,到了里陂上村,村民却叫作“黄芽白”和“包心白”。这两种菜,我们知青和里陂上的村民都试着种过,但是只会长出绿油油的菜叶,菜心却不会包起来,最后只能用来喂猪。 然而沿陂镇附近的菜农有特殊的栽培技术,能够种好这两种菜,他们在过年前后挑到墟集上来卖,价格十分昂贵。 距离沿陂镇墟集不远的路旁有个水塘,卖菜的人事先把放着各种蔬菜的箩筐一律浸泡在水里。墟集快开始了,他们从水里拉出箩筐。蔬菜喝饱了水,可以多卖一些钱。 里陂上村民在过年的时候,会到沿陂镇的墟集上去购买黄芽白和包心白,奇怪的是他们明明知道菜里面有很多水,却最多是私下里埋怨几句,并不会当面揭穿菜农搞的名堂,和他们发生争吵。我想,村民或许觉得,过年请客的时候有这两种珍稀的菜肴,可以增色不少,况且一年才买一次,所以不值得去计较了。再者村民和卖菜的人或多或少有些相识,乡亲么,过年期间应该图个吉利,吵嘴就没意思了。 番瓜(南瓜) 南瓜的原产地是南美洲,里陂上村民称作番瓜。番瓜不难种,经常有很好的收成。但是据说吃多了番瓜以后会“烂脚”,小腿容易发生溃疡,所以村民种的番瓜常常用来喂猪。 马立平说,她当年以民工的身份去修建铁路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以南瓜当菜,吃得腻透了。更可恨的是那些南瓜放在拖拉机上经过长途运输,不知道为什么,时常会被柴油污染。这种南瓜吃在嘴里有一股柴油的苦味,实在难以下咽。 我在上海的时候就不喜欢吃南瓜。到了里陂上村,我除了种些南瓜来喂猪,印象最深的是当年江西的省委书记程世清来鹿冈公社时,吃青番瓜(青嫩小南瓜)的轶事。 那是1970年初夏的一天,江西省的最高领导、省革委会主任程世清将军坐着吉普车,突然来到了鹿冈公社。 据说程世清很愿意深入基层,为了能了解农村的实际情况,他下决心要跑遍全省所有的公社。江西省有80个县,以每个县有20个公社来计算,有1600 个公社。如果程将军“走马观花”,平均每天走两个公社,也得花费800天时间呢。 当程世清突然来到鹿冈公社的时候,多数公社干部还在各自“蹲点”工作的生产队里,公社只能通过电话找到他们,说是程世清“程政委”来了,把他们紧急召回到公社来。 那时有个年轻干部刚来鹿冈不久,他很聪明。程世清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赤脚上还沾着泥巴,便询问情况。他汇报说,自己正在田里栽晚稻,听说程政委来了,脚也来不及洗就跑来了。 然而有鹿冈村民后来告诉我,程世清来的那天上午,他看见这干部从前村大队的方向,一路小跑赶到鹿冈,在距离公社办公楼不远的地方,脱下布鞋放在一边,卷起裤脚,下到水田里踩了几下,然后离开水田,急匆匆地到公社去了。 程世清十分赞赏这个干部的工作。不久以后,他从一个鹿冈的“股级”干部一下子连升三级,成了“副处级”干部,调去吉安工作了。党中央一贯要求各级干部到群众中去,提倡艰苦奋斗。而基层的干部却会投其所好,如此取巧。 程世清要在鹿冈公社吃午饭了,他的要求很简单,炒一盆他喜好的没有成熟的青番瓜(青嫩小南瓜)就行。 鹿冈人从来没有食用青番瓜的习俗,公社食堂里那唯一的炊事员犯愁了。到哪里去找青嫩的小南瓜?又该怎么烧呢?炊事员向几个鹿冈的村民买青番瓜,村民都说:“那东西怎么能吃?不卖。”他急了,径直跑到村民的菜地里,摘了几个青番瓜,花较高的价钱买了回来。 后来有一段时间里,只要说起程世清,鹿冈的村民就会说:“哦,是那个要吃青番瓜的人么。” 我在里陂上村的十年里,程世清是唯一在鹿冈吃过一餐饭的江西省最高领导。我再未听说有别的省级领导人在鹿冈停留过。 第二年春天,鹿冈公社武装部的肖部长到南昌开会,硬是想办法找到了程世清,向他汇报鹿冈的工作。据说程世清有点忘记鹿冈了。不知道肖部长是否提到他在鹿冈食用青番瓜的事,最终程世清还是答应了肖部长的请求,鹿冈公社得以购买到了一台十分紧俏的“丰收-27”型拖拉机。 程世清后来因为“林彪事件”而突然下台。我很想知道他下台以前,最终是否跑遍了江西省的每一个公社。到了各个公社里,他又是否经常要求食用他十分喜爱的青番瓜。 三、锄草靠手腕 里陂上的村民说:“读书就怕考,种田就怕草。”读书的时候最怕考试,种田的时候最怕田里长杂草,杂草老也除不尽。 种菜的过程中,也一定会要锄草。从某种程度来说,种菜的过程就是和杂草作斗争的过程。 刚开始学习用镢头锄草的时候,我们完全不得要领,光是简单地用双手握住镢头把,用手臂和腰部的力量去推拉拍打,结果往往是杂草没有除掉,倒把菜苗弄死了。亲眼看着我们辛辛苦苦种大的菜苗被自己锄倒在地上,在烈日的暴晒下渐渐变色,渐渐缩小,心里真是痛极了。 我的镢头在土下一过,杂草倒了,土也松了。土会往身边移动一点,我用镢头的镢板在土上轻轻一推,土回到了原处。锄草的功夫到不到家,就看这一点。 太阳一晒,杂草死了,它们再也不能和蔬菜争夺阳光和养料了。 太阳一晒,蓬松的土释放出更多的养份。蔬菜的根部透气以后,可以更快地吸收营养了。 有时候我真是觉得,我的肉眼能看得出来,那些蔬菜正在摇头晃脑,滋滋地往上生长。 四、自留地里的水稻 里陂上村的上海知青一个一个离开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可是村里并没有把分给我们知青的自留地收回去,这使得我一个人和我养的一头猪就有将近一亩的自留地。 村里不是不想收回我们的自留地,而是不太好意思收。毕竟他们这些年来,亲眼见证了我们投入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把两块薄田改造成了肥沃的园土。 我在多余的自留地里能种些什么呢?如果要最省精力最省时间的话,只有栽种水稻。 村里没有人在自留地里种水稻,却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许种。水稻是粮食作物,国家不是提倡多种粮食么? 于是我把多余的自留地灌上水,又耖又耙,摘了村里剩余的秧苗,一共花了两天时间,在自留地里种上了水稻。 自留地的肥力很足,水稻的长势比紧挨着的大田好很多。没过多久,水稻开始扬花、吐穗、灌浆,就要开镰收割了 收割是件喜事,我叫鹿冈知青综合场的陆禹平来帮我收割水稻。请陆禹平来割稻只是一个名义,要不然他不会放下手上的工作,请假来帮我。我更在意的是有个朋友一起来聚一下。我买了牡丹牌香烟,烧好了红烧肉,温好了水酒。 陆禹平来了,我们先是喝酒吃肉抽烟,然后下地割稻,不到三个小时就割完了。我们再回来,继续吃喝聊天。他当天晚上回鹿冈了。第二天,我到自留地里脱粒,收获了好几担稻谷。 自留地收获的稻谷晒干以后,我卖了几百斤议价粮给国家的鹿冈粮站,十一元七角一百斤。粮站的站长表扬我,说我觉悟高,能把余粮卖给国家,而不是去黑市上卖高价。我心里想,里陂上村民看见我多赚了这些钱,想法可是不一样呢,他们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第二年,我主动把一块大的自留地交还给了村里,只留下了一块小的自留地。 村里在我交还的自留地里种水稻,头两年的收成很好。后来土地的肥力耗尽,自留地又回复成了一般的水田。 几十年过去了,我回国和陆禹平相聚的时候,他有时会笑嘻嘻地提到当年来里陂上帮我割稻的事:“你当年可是一个地主,雇用我来帮你割稻,你剥削了我的劳动。” 我也笑着说:“啊,那是我当时考虑不周,只想着和你一起喝酒吃肉,没想到几十年后有人会秋后算帐。你说个数吧,我努力赔偿你。” 禹平啊,我们是“往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养猪、杀猪和杀猪宴 1972年春天,我们里陂上村的知青在公社和大队不断的压力之下,从各户村民家里撤出来,恢复了集体户,各人的自留地也重新归拢在一起。这时候我们在农村已经三年,学会了砍柴、烧饭和种菜,生活比以前好了很多,再也不用盐水和酱油汤来下饭了。我们如果还想要吃肉和鸡蛋,唯一的办法是和村民一样,自己养猪养鸡。在里陂上村,养猪称作供猪。供养供养,供和养差不多吧。 十分辛苦地把猪养大了,我们要想办法杀猪吃肉。杀猪是大事,也是喜事,村民杀猪的那天,照例要举办杀猪宴,我们知青杀猪时当然如法炮制。以下先说养猪。 一、养猪 1972年我们知青重新集中开伙以后,很快就到沿陂镇的墟集上,花三十多元钱买了一只二十多斤的小黑猪。按照正式的说法,小猪应该说“一头”而不是“一只”。可是在里陂上村的语法里,量词比较简单,不光是猪和牛,连人也可以是一只一只的。 我们买了小黑猪的第二天,住在前面的村民周恩绍告诉我们说,他昨天晚上一直听见我们的小黑猪呼哧呼哧的,这是一只气喘猪,一定养不大,恐怕很快就会死掉,应该赶快退给卖主,卖主一定是欺负你们上海佬不懂如何买猪,才把这毛干肉瘦的病猪卖给你们。 沿陂镇的墟集五天一次,我们根本不知道猪的卖主姓甚名谁,看来这个亏我们是吃定了,且将就着供养这小猪吧。虽然我们自留地里的菜还没有长起来,可是好在我们人多,小黑猪只要吃米糠和我们蒸饭时多余的米汤就足够了。 不到一个月,周恩绍看着小黑猪,笑眯眯地说,奇怪,这猪居然不喘了,还长得油光光的。兴许是你们这一户知青人家的九个人有八个姓,八个不同的火焰加起来,你们的火焰实在太高,连这黑猪的灾病也压下去了。 我连忙问火焰是怎么回事。原来,每个人的头顶上方都有一定数量的看不见的火焰,同时每个人身上都有煞气。(我心里想,好像什么书上说过,每个人都有气场啊。)如果一个人的火焰高,煞气大,别人就不敢惹他,连灾病都不会轻易上身。 在老周看来,是我们的火焰保住了小黑猪,治好了它的气喘病,而不是我们的小黑猪每天吃精饲料,因而提高了抵抗力的缘故。 到了秋天,我们的小黑猪身体滚圆,再也不长了。两个月之内我们称了它好几回,都是120斤。后来看了养猪的书,才知道小猪在长身体发育的时期,有一个名词叫作“架子期”,主要是让猪长身架,不能让猪多长膘,因此不能给猪多喂精饲料。 按照永丰县的规定,全县各村的每户人家在一年之中,养大出栏的第一只猪,必须以每斤毛重0.54元的价格,卖给国家,由各地的供销社负责收购。 一个农民去卖猪了,他把一只吃了30斤猪食,撑得极饱的猪送到供销社的收购站过磅,有222斤。收购员高声说:“除去猪食20斤,按毛重202斤结帐……”若是正在此时,这只不争气的猪拉屎了,收购员马上就改口了:“除去猪屎2斤,按200斤结帐,票子108块,外加30斤肉票。”几秒钟之内少了1.08元,卖猪的农民一脸的沮丧,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它晚一点屙也好么,唉……” 卖猪以后,卖猪的农民可以在收购站杀猪的日子,凭着30斤肉票,按照国家0.80元一斤的价格去买肉。 可是单凭一户人家的力量,绝大多数人家每年只能养大一只猪,按照规定卖给国家以后,自己却不能按照传统的习俗杀猪过年了。于是有人想出办法来,在一年的年初卖掉一只猪,达到了国家的规定。待到这年的年底,家里又有一只猪长大了,就去大队申请杀猪过年。至于第二年养大的猪,则拖到第三年的年初再卖。 因为农民这么调皮,钻了政策的空子,使得公社没有完成国家的生猪收购计划。受了上级批评以后,公社就要求各个大队加强管理,加大生猪收购工作的力度。 每逢这种时候,我们先锋大队的领导经常是装聋作哑,含糊其辞,能推就推,能拖就拖。大队领导心里很清楚,农民的生活还是比较艰苦,如果真正按照上面的规定,向农民每家每年收购一只猪,那么农民的传统习俗“杀猪过年”,一般来说就不可能了。 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知道,农民提供的猪肉不仅供应给城里人吃,还大量出口,成为中国工业化的原始资本的一部分,换回了大量的工业设备和器材,奠定了中国工业化的基础。 很惭愧,我们里陂上的知青没有卖猪给国家。从供养第一只黑猪开始,我们差不多一年左右,就会养大一只猪,然后请大队批准我们杀猪吃肉,搞了一点特权。 几年过去了,里陂上的知识青年越来越少,养猪比以前困难多了。可是为了吃肉,我们还是要养猪。 我在里陂上村的最后一年,只剩我一个知青了。可我独自一人,依然养着一只洋白猪。 我现在还能想起来,那只洋白猪饿得在猪栏里哼哼着到处乱拱,乱啃猪食槽的样子。管它呢,现在是猪的“架子期”,只要饿不死,就会长身架。直到出栏宰杀前二个月的催肥期,我那可怜的洋白猪才享受了大量的南瓜、红薯、薯苗和各种蔬菜,加上米糠,甚至还有米饭。洋白猪最后空腹一称,有178斤。 村里的俗话说:“养女算不得饭钱,供猪算不得糠钱。”买一只小猪要花去二三十元人民币,等猪长大还要八到十个月甚至更久,期间花费的糠钱和其他猪食的费用远远超出卖猪所得到的钱,更不用说花去的时间和精力了。 为什么要养猪?对我来说,为的是能吃肉。有肉吃是口福,口福是人生的大幸福之一。幸福常常用钱买不到,也常常只能用自己的劳动换来。 对村民来说,养猪除了可以吃肉以外,他们卖了猪,手里多少能有一点活钱可以使用。再者,家里的米糠饭汤、薯滕菜叶、厨房的下脚料(包括涮锅水),都有了去处,成了猪食。要是有个猪栏,猪粪还可以肥田。 二、杀猪 那只小黑猪长大了,我们知青虽然没有卖过猪给国家,可是眼看着长得滚圆的黑猪,又实在想吃肉,怎么办呢?还好先锋大队的领导照顾我们,同意我们杀猪。我们请村里的张发茂来帮忙杀猪,杀猪人的所得是二斤最好的猪肉。 滚圆的黑猪刚刚杀好,我们分别割了几斤肉,送给经常帮助我们的村民周恩绍、张发茂和张寿仁,以表示感谢,可是他们坚辞不受。几番推让以后,最后我们只好说,就算是向我们借肉吃,等他们以后杀猪的时候还肉给我们就行。他们这才答应收下了。 村民要杀猪,多数是在秋收以后到春节以前,一方面是因为农闲,另一方面是在天冷时杀猪,猪肉不容易腐坏。若是经过晾晒烟熏,把新鲜猪肉做成腊肉,甚至可以坚持到第二年春夏之交还能有肉吃。 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今后把猪供养大了,能在夏天杀猪的话,把肉借给各家村民,到了秋冬时分,村民杀猪的时候,我们再把赊出去的肉账要回来,那我们就差不多全年都有肉吃了,岂不是很好? 于是我们第二次杀猪的日子,特意选在了7月初的开镰收割早稻以前,那是夏天双抢大忙以前最后一刻的闲暇。我们早早通知了里陂上村的各户人家,请到我们杀猪的现场来借肉。果然,村里凡是计划在当年秋冬时节要杀猪的人家,都高高兴兴地来借了肉。可是到最后,仍然剩下了好几十斤肉,这些肉过两天就要腐坏了,得赶快腌成咸肉才行。 我这才想起来在上海的时候,母亲也总是要等到秋凉以后才开始腌咸肉,“夏天杀猪”还是没有考虑周全。现在天气这么热,该怎么办才好呢? 最后,我买了一个类似江浙一带的酒坛,把肉腌在里面。一般是按照一斤肉一两盐的比例来腌肉,我考虑到现在是夏天,增加到一斤肉放一两半盐。我又在厨房里最阴凉的角落挖了一个二尺来深的坑,把腌了咸肉的坛子放进去埋好,以求模仿秋凉时节的气温,降低腌肉的温度。整个坛子只有坛口露出地面,我在坛口上用塑料膜扎紧封住,意在防止苍蝇进去下蛆。此法居然很成功。 村民听说了,感到不可思议,纷纷到我的厨房里来查看。这一坛又鲜又香的咸肉,我们一直吃到冬天。 到后来,每年的秋冬时分,村民杀猪了,我们照例兴致勃勃地前去赊得肉来,享用一番,等到我们夏天杀猪时,再用自己的猪肉去还肉账。如此一来,我在喂猪的时候,很自然地会想到,可怜的猪啊,你还活着,可是你的一条腿,已经抵作肉账,被我们提前吃掉了。 凡是我们杀猪,都是请村民张发茂来主刀,经常是我做助手。 但是我在里陂上最后一次杀洋白猪,是我主刀。 村谚说:“牵牛要用绳,杀猪要用凳。”杀猪时,一定要用那种能坐两个人的长条凳。 杀猪开始了。我的助手奋力提起猪的尾巴,使猪的后腿离地,让它用不出力。我一手抓按住猪耳朵的根部,另一手抄住一只猪前脚,用力提起,将猪身与准备好的条凳垂直,搁在条凳上,再用麻绳把猪嘴捆住。 我操起磨快的杀猪尖刀,从猪锁骨处一刀捅进去,直中心脏。猪抽搐几下,几秒钟就不动了。用这种“直击心脏法”杀猪,来对比最现代化屠宰厂的电击法杀猪,可以说是不相上下,我的猪并不更痛苦。 拔出刀来,猪血汩汩地流到放了适量水的木盆里。轻轻地搅拌以后,约十分钟,猪血凝固了,放入滚水一汆,可以做出美味的猪血,村民称作猪旺。猪旺炖豆腐是里陂上村的美味之一。 即便是现在,猪血也是四川名菜“毛血旺”的主料。我多次品尝过毛血旺,里面的猪旺绝对没有我做的猪旺那么又滑嫩又有弹性,那么香鲜可口。 放血以后的猪放入大木盆,用水桶盛了滚水倒入大盆,烫刮干净猪毛。接着把猪吊起,破肚以后,先取出猪的内脏,准备在晚上的杀猪宴上使用。再从猪的脊椎中间劈开,把猪劈成两半,放在案桌上,进行猪肉分类。 里陂上村民把猪肉分成比较简单的猪头、猪腰肪、猪腿和内脏四类。其中猪腰部分带了肋骨的“硬腰肪”(上海的肋条肉)是村民公认的最好吃的部分,其次是猪前腿上的“前夹精”肉(上海的前腿夹心肉)。至于后腿臀部上的精肉,是村民煎煮某些中药时,必须要用的药引子。 上海的猪肉分类要细一些。猪头再分出来猪耳朵和猪舌头单独做菜。猪腰部分更是把肋条肉、大排骨、小排骨、里脊肉分开来卖。猪腿部分有腿肉、蹄膀、脚圈、猪脚(上海人称猪脚为脚爪,里陂上村民称脚趾甲为脚爪。他们开始时大惑不解,为什么上海佬要吃猪的脚趾甲。)上海人对猪的内脏分得更细。猪心、猪肝、猪腰子、猪肚、大肠和小肠都可以分别购买,做出各种不同口味的美味佳肴。 三、杀猪宴 每逢我们知青杀猪的当天晚上,会邀请里陂上村的每户人家派一个人作为代表,来参加我们的杀猪宴。 我在杀猪那天清晨4点多钟起床,用石磨来磨碎浸了一夜的黄豆,开始做豆腐。到早上8点来钟,一板热腾腾的豆腐做好了。 上午九点左右动手杀猪,一直要忙到中午十二点以后才算弄完。 下午从自留地摘来各种蔬菜,把菜洗干净,切好备用。接着马上开始烹调那些需要煮得久的肉料,同时赶紧按照拟定的晚宴菜单来备料。 当然,不能忘了烫好自己酿造的米酒,准备给客人享用。 香烟也是必须的。平时农民抽纸烟时,一般是买0.17元一包的香叶牌纸烟。我会设法买到0.37元一包的前门牌香烟来请客。 还得去各家借桌子和凳子、碗盏和油灯。四张方桌摆放在厅堂里,有那么一点点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百鸡宴”的味道,很气派。 天黑以后,各家的代表陆续来到,他们兴高采烈,脸上满是由衷的笑容,伸出双手接过我递上去的烟。 邀请的客人一到齐,我一声招呼,大家没有一句废话,马上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开始是猪旺炖豆腐,接着上的是炖烂的猪头肉和猪肠,都是村民家里杀猪宴上的常见菜。 村民半饱以后,他们平时吃不到的、期待已久的“里陂上老夏的上海菜”开始上桌了。 油煎的猪大排,又嫩又香。 “哇……这是用猪腰肪上的‘斧头脑’割出来单独做的吧?叫什么?”村民问。 “香煎大排”,我说。村民摇摇头,没听懂“大排”是什么意思。 接着上桌的是各种炒菜,有蕹菜梗炒腰花、黄瓜炒猪肝、辣椒炒猪心猪舌、四季葱炒里脊肉,等等。 记得有一年杀猪的前一天,洋坳大队的知青夏元麟正好到里陂上来。他知道我们要杀猪,连忙去公社的干部那里借了自行车。他第二天一早骑车去永丰县城,买了各种蔬菜,下午赶回里陂上村,让我做各种炒菜。 如果炒菜的颜色过深,我会加进白色的豆腐片。 有一次,我在炒的菜里加上了黄色的蒸鸡蛋的切片。但是在昏暗摇曳的橙黄色油灯下,蒸鸡蛋的切片呈现出来的是白色,理所当然成了豆腐片,村民们根本不相信那是鸡蛋做的。这个错误我只犯过一次,以后再也不做蒸鸡蛋了。 客人有四桌,而我只有一只猪的内脏,于是我特别说明,只能加上各种蔬菜搭配着炒,才够大家吃,因此对村民表示歉意。 里陂上的村民从未见过真的肉圆。他们在娶亲嫁女或者在重大节日的宴会上,有时会上一道名菜“肉圆”,其实只是用红薯粉做成“肉圆”,再放在肉汤里煮一下,是徒有其名的“名”菜。有一位老者在国民党时代做过里陂上村的“甲长(村长)”,算是见多识广一些,他也只是听说某一个大财主的酒席上有真的肉圆。 待到我做的肉圆上桌,大家见到了传说中的真肉圆,顿时骚动起来:“哪……是真的肉圆!”这时候他们大都已经吃饱了,我还是怕他们争抢,大声喊着提醒大家:“肉圆每人两个到三个,后面还有熬肉。” 到村民家里吃酒席,最高级的肉菜是“熬肉”。桌上那一大碗二寸见方的肉块并没有煮烂,并不十分可口。没有煮烂的肉的体积比较大,显得十分“有料”,八九块就能装成堆尖的一大碗。主人端出熬肉,既表示出自家的体面,又表示出对客人的尊敬。客人也都十分默契,在发出惊喜和赞叹之后,一般不会随便动筷子去吃,这使得熬肉经常成为一大碗只看不吃的菜。即使有人不懂潜规则,开始吃熬肉(就像我们刚下乡时那样),一桌八个人,一大碗熬肉每人一块,也够吃,只是主人心里常常会有一点点心痛。 我的压轴大菜是红烧肉,用里陂上村民一般的说法,是“老夏的熬肉”。 做红烧肉必须要用到白糖和酱油。 杀猪之前,我先到鹿冈商店设法“走后门”买到了白糖。鹿冈商店自行酿制的酱油味道很差,我必须用上海带来的固体酱油,这样才能请村民吃比较地道的红烧肉。 “大家放开肚来,尽管吃。”我一边端上红烧肉,一边笑着大声说。其实我知道大家已经吃得很饱了。 ![]() “我已经撑足了,不过还可以再吃一块。” “老夏,你开头就应该让我们吃熬肉,等我们吃足了才端出来,老夏你真是奸猾。”桌上一片嚷嚷声。 我说:“要是开头就给你们吃熬肉,我这只猪身上的肉全部烧成熬肉都不够你们吃的。我明天还吃什么?我只能吃猪头了。所以这道菜只能在最后上桌!” 整个厅堂里一片笑声。 参加杀猪宴的村民代表回家以后,在几天里,里陂上全村都会议论纷纷,特别是那真的肉圆和“老夏的熬肉”。这些消息口口相传,渐渐散开到外村去。 杀猪宴过后的第二天,照例会有几个村民在队里出工的时候告诉我,他们吃多了肉,回到家里不久,就开始拉肚子,“像射箭一样泻出来”。他们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既带有几分满足,又含着些许遗憾和可惜。 我猜想,这是因为他们很久没有如此痛快淋漓地大口啖肉了,肠胃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就急急忙忙地排泄出来,真是可惜了。 杀猪宴上,我只邀请里陂上的村民,别人一概不请。可是常常有人不请自到,往往是杀猪宴刚开始,就闯了进来。他们是闻风而来的公社和大队的领导。 有一次适逢下雨,公社领导带头,领着几个人兴致勃勃地撑着伞来了。 他们一进门,村民们立刻恭敬地让座,让上座,马上拿碗斟酒。座位不够了,村民们自觉地移动自己的碗盏,三个人挤着坐一条长凳。看来,尊卑有序是里陂上村民的传统。 我从厨房出来,领导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也点一下头,微笑着说:“来了,来了。”表示出应有的尊敬。我那时有点心高气傲,心想着我没有请你们,你们却来了。因此,虽然我脸上对领导循着一个“敬”字,嘴里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欢迎欢迎”这类的话来。 公社武装部的姜部长曾经在里陂上村蹲点工作过,和我比较熟悉。有一次我办杀猪宴,那天他不在鹿冈,没有到里陂上来。过了几天的一个中午,我收工回来,我的床上居然躺着一个人,却是姜部长。他跳起来说:“小夏,我在等你回来。快,喝酒吃肉。” 原来,这天上午姜部长到了里陂上我的住处,在厨房里四处搜索,居然找到了我前几天刚腌好的肉。他摸出一大块,到我们的自留地里摘了辣椒,做成了白切肉。他又找到了我的酒。现在,白切肉和酒正在铁锅里温着呢。 这是我第一次吃白切肉。酒足肉饱之后,姜部长拎着我另外送给他的一块肉,高兴地走了。 作者简介: 夏建丰,男,1950年出生于上海。1964年就读于华东师大附中。1969年到江西永丰县里陂上村插队落户,历时十年,曾任生产队队长、鹿冈公社先锋大队党支部委员、永丰中学英语教师。1979年在上海铁路局南翔自动化段工作。1988年任上海实用科技公司党支部书记兼研究开发部经理。1989年到美国,现居加州。期间和妻子马立平共同创办斯坦福中文学校,任理事长,研发中文教材,曾出版学前班到十年级的教材《中文》一套,供海外华裔青少年使用。1998年曾应中央统战部和国务院侨办邀请,回国参加国务院侨办在上海举办的华文教育国际会议。2000年参加由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举办的“寻根之旅”夏令营。2005年以海外中文学校代表的身份参加中央统战部的论坛。2009年参加国务院侨办在成都举办的第一届世界华文教育大会。2015年著作《知青私人词典——插队十年:里陂上村杂忆》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林嗣丰)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